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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1 07:38:21 作者: 蘭思思
郗縈到得有點晚,椅子都被坐光了,一個扎馬尾辮的女孩給她從樓下搬來張簡易塑料椅,安排她在最外沿坐下,還熱情地問她喝什麼,這裡有咖啡和茶,茶歇處還擺了點心。郗縈怕打擾別人,擺手謝絕了。
不過鄧煜還是一眼就看見了她,頓時眼眸閃亮,顯出很驚喜的樣子,郗縈也朝他點頭致意。
主持人正在朗讀書中的一段摘錄,聽上去像一首詩:
「你可認得我們?我們是聚居區的綿羊,
一千年來被剪了毛,放棄了勇氣。
我們是裁縫、書記員、領唱人,
在十字架的陰影之下枯萎。
而今我們認識了森林的小徑,
我們學會射擊,我們直直瞄準。
我若不為自己,誰會為我?
若非這條路,哪條路?若非此時,何時?
……」
會後郗縈才知道這本書的名字就叫《若非此時,何時?》,講述二戰末期一群猶太武工隊人員從俄羅斯一路走向巴勒斯坦,準備在那裡建國的故事。
討論異常熱烈,參與者爭相提問。郗縈沒有舉手,但別人發言,她都會認真聽,尤其是鄧煜的觀點。
不久,話題從猶太人在二戰中的遭遇延伸至日本侵華時所持的立場與心態。
「日本在二戰時一直宣稱要把歐美殖民者趕出亞洲,他們把美國當作頭號敵人,而非中國,這跟咱們對抗戰八年的普遍認知是完全不同的。日本人荒謬地認為,既然日本是亞洲唯一一個沒被殖民過的國家,而且通過自己的努力實現了工業革命,那麼它就理所當然是亞洲老大,有責任領導亞洲其他國家一起抵抗歐美的殖民侵略,而中國人顯然沒理由反對日本的這種大東亞共榮政策——當時日本政府就是這麼給民眾洗腦的。」鄧煜在台上解釋,「說白了,日本就是想獨占亞洲資源,尤其是中國,對他們來說,中國是戰略資源的儲存場,是保證日本在太平洋戰爭中取得勝利的基礎,必須打下來。」
後來,他們又討論起中西文化的差別。
鄧煜說:「民主自由的概念不是舶來品,莊子就有強烈的個人主義色彩。西方很多觀念其實我們都有,但更為含蓄,而且也沒那麼多暴力色彩,東方人更注重自身修養,不強求別人,有知識分子的清高。」
再後來,是關於藝術電影。
鄧煜被問及想法時說:「藝術電影喜歡強化極端情緒,在表現手法上也有著很強的實驗性——往往脫離講故事的基本原則,讓人摸不著頭腦,不明白導演究竟想表達什麼,這些都造成了觀眾對藝術電影的接受障礙。不過我個人對藝術電影還是抱支持態度。它是對個性化的尊重,也就是說,它把人——無論這個人有多渺小——當成獨特的個體來研究,而未來,這種尊重會逐漸消失:人人都追求相似的幸福,吃千篇一律的健康食品,想要什麼,按鍵就能滿足。個人越來越用不著思考,思考會變成某個精英群體的專利。到那時,藝術電影就算徹底死亡了。當然也有種說法,藝術電影早已死去多年……」
讀書會結束後,郗縈本想跟鄧煜打聲招呼再走,但好多人圍著他討論,看樣子他一時半會兒脫不了身,郗縈跟誰都不熟,傻傻地站在人群後面很無聊,她決定先離開,反正鄧煜知道她來過了。
出了書店,她沿人行道慢慢走,這一帶是新吳的文化商業區,書店、影院、購物中心鱗次節比,還有一座影視城基地。
她站在影視城巨大的拱形門廊下朝里張望時,鄧煜喊著她的名字追上來。
他先向郗縈道歉,剛才人太多,他都沒辦法顧及郗縈。
「覺得怎麼樣?我是說這樣的交流形式。」
「很不錯。」郗縈誠心誠意誇讚,「我平時喜歡看看書,但找不到什麼人可以深入談談——光坐在那兒聽你們聊就覺得收穫很多。」
鄧煜特別開心,「這樣的讀書會經常有,如果你喜歡,我把時間表發你一份,只要是你感興趣的,隨時可以去聽。」
「好啊,先謝謝了!」
「那麼,明天你有時間嗎?」鄧煜盯著她問。
郗縈詫異,「明天就有新的場次嗎?」
鄧煜笑道:「不是,我想約你吃飯,不知道你肯不肯賞臉?」
「什麼事呢?」郗縈照例微笑著,神情中不自覺地含一絲警覺。
鄧煜支吾一會兒,忽然頑皮地做了個鬼臉,「沒什麼事,就是想請你吃飯,可以嗎?我實在找不出藉口。」
郗縈本來是想拒絕的,但鄧煜的直率一瞬間觸動了她,她跟著笑笑,點頭答應了。
那頓飯他們從中午直吃到黃昏,菜盤子撤下去,又換上來茶盞和點心碟。
郗縈從來沒有一次性講過那麼多話,嗓子都快啞了。可她又覺得很開心,仿佛許多問題都得到了解答。
這些問題如果說給別人聽難免會有傻氣的嫌疑,但鄧煜不會,他從學生直接過渡到老師,也就是俗稱的那種半輩子都沒走出過象牙塔的人。
很多人在工作以後,不得不褪去或掩藏掉身上的學生氣,時間一長,那股單純的味道消失了,他/她也得以將純粹的社會屬性粘貼在自己身上——世俗生活的必需品之一。郗縈也曾是其中一員。
換作兩年前,她是絕不可能談論這些學究氣濃重的問題的,如果旁聽別人這樣交談,她大概也會投過去嘲弄的一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