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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1 07:34:02 作者: 蘭思思
第一滴淚墜落在相片上時,知春便發現了,緊接著是第二滴,第三滴,榮鈞身子繃得筆直,用力抵抗衝擊波一樣的情感在體內攻擊自己。
知春直起身子,扶住榮鈞的雙肩把他轉過來,他低著頭,不肯與她對視,知春輕吁一聲,將他的腦袋摟進懷裡。
榮鈞埋首在她溫軟的胸脯上,先是啜泣,終至放聲慟哭。知春輕拍他的肩,安慰他。
他不再是一塊冷酷的石頭,他的哭泣讓知春安心。
————————————————————當女同事們聚在一塊兒抱怨婆媳關係麻煩時,知春只能靜默無語,她沒有這些煩惱。
女兒榮蓉三歲了,廖瑩也走了三年多了,但知春經常還是會想起她,她岩石一般的表情,瘦如枯枝的軀體,還有那張她永遠擺脫不掉的灰黑色的輪椅,它們匯總在一起,形成一股陰鬱晦暗的氣息盤旋在知春心裡。
想得最多的還是廖瑩生命中的最後時刻。她端坐在輪椅里,輪椅已經被她推到陽台上,她的右側,巨大的夕陽正緩緩下沉。她臉上會是什麼表情?陰沉亦或嘲諷,不,也許是絕望,對以後的日子感到徹底無望的那種絕望。
她翻過欄杆墜落下去時會有一絲後悔麼?還是帶著終於解脫的微笑,下墜……每當想到這裡知春都會毛骨悚然,後背的寒毛根根豎起,仿佛廖瑩就在她面前,深深望著她,微笑。風從廖瑩的身側呼嘯而過,知春覺得自己好像在和她一起墜落。但她無法阻止自己一而再再而三進行這樣的想像。
知春清楚廖瑩的死不能算自己的錯,即使沒有自己,她的結局也不會比現在好多少,但仍有一絲愧疚揮之不去。
在一種接近冥想的境界裡,知春覺得廖瑩並未離她遠去,就好像在將來的某一天,她們還會以某種暫時無法猜透的方式聯繫在一起。
周末下了班,知春趕去父母家蹭晚飯,每逢榮鈞出差她就愛偷點兒懶,反正姚天若巴不得她常去。
家裡熱鬧極了,爸爸謝定安在廚房裡炒菜,油鍋炸得霹靂啪啦響。客廳中央,姚天若用木凳架著臉盆給蓉蓉洗頭,但小丫頭一點不合作,老是揚起濕漉漉的腦袋來東張西望,地板上的水淌得橫七豎八。「媽媽回來啦!」蓉蓉喜滋滋地嚷。
「我看見了!小祖宗,趕緊低頭!」姚天若半哄半威脅,把蓉蓉的小腦瓜按回水盆里。
知春說:「媽,你給她在衛生間裡洗不行嗎?看這地板,都快濕成水晶宮了!」
「她嫌衛生間小,不願意!」姚天若也是無奈,「你小時候那麼乖,看榮鈞也是斯斯文文的,怎麼你倆生個女兒皮得像齊天大聖呢!別是在醫院裡抱錯啦!」
蓉蓉開始扭身子表示抗議。
知春捏捏她胳膊,笑:「抱錯也不換了,都養這麼熟了。」
謝定安把炒菜一隻只往外端:「等蓉蓉洗完頭就能開飯嘍!」再一看,不覺樂呵,「喲,蓉蓉洗頭要兩個人幫忙哪?」
「老頭子,去拿條干毛巾來!」
「得!兩個人還不夠。」謝定安取了毛巾過來又說,「蓉蓉,你媽媽小時候每次出門都要先洗個頭,可愛乾淨了!」
「對啊!蓉蓉真該向媽媽學學!」
姚天若給蓉蓉擦濕頭髮,蓉蓉在她的擺布下身子前仰後跌的,神色卻頗愉悅:「外公,我洗過頭了,一會兒你帶我去哪裡玩?」
大家都笑。
蓉蓉剛入幼兒園,放學比知春他們下班早很多,就由退休在家的謝定安負責每天把孩子接回謝家,餵飽飯,再等知春夫妻倆晚飯後過來把孩子接回去。
兩家住得不近,姚天若曾勸他們乾脆把蓉蓉轉到謝家附近的幼兒園,以後就跟外公外婆過,也省得大家來回這麼折騰,但榮鈞捨不得把孩子丟給岳父岳母了事,下班再晚也堅持要過去把蓉蓉接回家,雖然老人們一再拒絕,榮鈞還是堅持每個月付他們一筆豐厚的費用。
吃過晚飯,知春和母親商量:「明天我有個同學會要參加,可能得一整天,要不今晚蓉蓉就住你們這兒吧,明天晚上讓榮鈞來接一下,反正他明天下午就回來了。」「行啊!是什麼時候的同學啊?初中還是高中?」姚天若特別愛打聽。
「哦,是蘇雪從美國回來了,約了幾個要好的同學見個面。」
蘇雪是知春高中時的同桌,兩人好得蜜裡調油,後來她隨父母去了美國伊利諾州,在那裡上大學,還嫁給了美國人,生了幾個混血娃娃。她曾把丈夫孩子的照片發給知春看,但兩人的生活圈完全不重合,聯繫越來越少,終至絕跡。
學生時代,蘇雪常來謝家玩,和姚天若也是熟識的。
「她是回來定居還是就過來看看啊?」
「估計還得回去吧,她爸媽都移民去了美國的。具體我也不清楚,這麼多年沒聯繫了。」「是哦!她去美國得有十多年了吧?那會兒還是個嫩生生的小姑娘,笑起來特別甜,現在肯定大變樣嘍!」
蘇雪沒變,至少沒大變,依然打扮簡潔,笑容明朗,說話直率,反倒是窩在國內的這些同學,一個個都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成熟的著裝,世故的神情,老練的談吐,徹底蛻變為成人該有的模樣——學生時代曾令她們傾羨不已的TVB時裝劇里那些成功女性。她們中的絕大多數,知春也久未謀面了,如果不是因為蘇雪,知春大概和她們不會再有見面機會,哪怕彼此處在同一座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