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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1 07:08:08 作者: 江汐潤
高空上有風,頂著毒辣辣的太陽,吹在身上也不覺得涼快,像燒紅的鐵梳在身上刮。
秦瘤子比他要平靜得多,兩人又湊到一起,他小聲問:「小子,你站過這麼高嗎?害不害怕?」
陳生抹著水泥的動作慢了慢,低聲回答:「站過。」
他想起出村的那個陡峭的崖壁,人貼著崖壁前行,腳下是幽沉的山間和迴蕩的谷風。
他在雨水中被澆得睜不開眼,扒著崖壁上的些微凸起,艱難地小步往前挪,當時眼裡只有前程,沒有退路,心裡不經意間在想,人要是生來就被圍困於這十萬大山之中,要會飛檐走壁,才能走出大山,活出個樣兒來。
秦瘤子還在盯著他看,陳生恍惚了一下,回過神來,繼續向上壘磚。
「當時顧不上害怕。」他低聲說,「就如果不往前走,我也回不了頭了。現在其實回頭想想,哪有什麼回不了頭的,家裡就沒指望著我在外面闖出個什麼名堂來,我不管什麼時候回去,都有個家,沒人管我要房租,不會因為我沒錢就把我攆出去。地方不大,但那才是我該待的地方。」
秦瘤子聽得入神,低低地笑了兩聲。
「你看,你當時往外走,也沒覺得後悔。我現在也不後悔,到了底下再後悔那就晚了,不過要是我老子婆娘真拿到了錢,那我做鬼也安心,肯定不後悔。」
「小子,要是後悔了就回去吧。」他說,「你這不是還有機會麼,年輕著呢。不過咱倆可說好了啊,我在這邊換了好幾個工程隊,前幾個都不靠譜,來這兒的時間還不長,也不知道這個願不願意替我出頭,你一定得在這邊等到我家裡人來了再走,看到他們把錢拿到手,老哥哥下輩子報答你。」
陳生的手不受控制地一個哆嗦,沒能說出話,只沉默地點點頭,按部就班地壘著磚,一步步走向另一側。
來到和秦瘤子最遠的地方,他忍不住轉頭看他。秦瘤子遙遙地朝他望來,像是就等著看他最後一眼一般,朝他一樂,露出一口七橫八歪的難看的牙。
在陳生的注視中,秦瘤子抬腳站上端詳了很久的地方,兩隻腳並用,向下一踢一踩。
後一腳如願懸空,他整個人踉蹌著向下沉,從腳手架上徑直跌落。
陳生惶恐地雙目圓睜,控制不住地撲到腳手架的圍欄上,盯著秦瘤子一路下墜的身影。
秦瘤子雙臂掙扎著向外伸了伸,似是求生欲作祟,徒勞地想要抓住腳手架。但陳生知道不是這樣,他向外伸長手臂,只是想試試能不能像鳥一樣,輕鬆地撲騰撲騰翅膀。
人到底不是鳥,撲向大地時姿態絕不可能輕鬆。他手臂上的衣服被劃開,皮肉在急速的下墜中劃出縱橫的血痕,摔向地面時發出沉重的撲通一聲,面朝著地,身下湧出大量嫣紅的鮮血,將他身下塵土飛揚的黃土迅速染紅。
陳生壓抑而惶惑地發出一聲顫抖的厲喝,手腳發軟,卻又用力支撐著自己不往下倒,眼睛霎時間蒙上一片血紅。
秦瘤子死了,而他的使命才剛剛開始。
他要確保秦瘤子的這一死來得有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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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地上死人,有其固有的一套流程。
人死了,先要疏通上下關係,不為別的,只為確保不管人是當場死的還是如何,最後要能在病情通知單上寫重傷送醫,搶救無效死亡,重傷事故比工地上出現死亡事故好辦得多。
然後按理來說,就是包工隊裡的同鄉要通知他家裡,告知人在工地上人的消息,讓他們過來處理遺體遺物,實際上也就是過來談賠償的意思。等到家裡人過來,在工地里一哭二鬧三上吊,錢基本就能到手,畢竟工地一天不能開工,損失遠比二十萬要來得多。
秦瘤子的屍體被送往醫院,去做二十四小時無謂的流程化搶救。陳生軟手軟腳地下來,在秦瘤子留下的大灘血跡旁呆呆地站了一會兒,工地的工頭過來,上下打量了他兩眼。
「我記得你跟秦瘤子認識?」他問,語氣里意味不明。
陳生麻木地點了點頭,工頭站在他旁邊,一言不發地抽了根煙。
把煙掐滅扔在地上,用腳碾滅,他說:「給你兩千塊錢,你就當不認識這個人,走吧。」
陳生猛地轉頭看他。
「秦瘤子不是我們老鄉,我們這些人都是臨時聚起來的,他剛來沒幾天,耍單幫的,大伙兒都還不怎麼認識他。」工頭平靜地說,「小孩兒,知道為啥出來打工都得和老鄉一起吧?不然你在外面出了事,連個幫忙通知家裡的都沒有。這裡面每個人都能拿一千塊錢封口費,給你兩千,你別多事。」
陳生難以置信地瞪著他看,沉重的呼吸又開始像風箱一樣粗糲地響。他不知道哪來的力氣,一把攥住了工頭領口處的衣服,雙眼血紅地看他。
「那是條人命!」他嘶聲厲喝,聲音啞得厲害,「他死了!你沒看到嗎?他死了!他家裡有生病的爹媽,有老婆孩子,他倒在這兒,他家裡人怎麼辦?你要瞞下來?你要他家裡也一起死嗎?你還是人嗎?一千塊錢你就良心都不要了?!」
工頭冷笑一聲,將他的手撕下來,一腳將他踹倒在地,不屑地朝他吐了口唾沫。 「敬酒不吃吃罰酒。」他說,「你不會以為我不知道那個秦瘤子打的什麼注意吧,這人來就不是幹活的,就是想找個機會訛錢。這種人我見得多了,你以為不影響我攬活兒?我手底下一幫老鄉也都是來掙辛苦錢的,還想我們給你們耍單幫的打掩護,怎麼敢想的?真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