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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1 05:08:20 作者: 蘅楹
夏薰在夢裡總是喊痛,總是囈語他的名字,不是因為被夏形燒傷的手,而是為了曾經皮開肉綻的後背。
夏薰會說自己背疼,夏薰的體質弱了許多,夏薰不願被他碰到後背。
還有夏薰一入秋就開始咳嗽。
這根本不是水土不服,分明是當年的杖刑所致。
三寸寬的木板擊打後背,足足三十下後,即使是身強體健的壯漢,也是傷痕累累、體無完膚,輕則筋骨斷絕,重則當場斃命。
而夏薰還要帶著這樣血肉模糊的傷口,長途跋涉三千里,遠赴嶺南的不毛之地。
夏薰沒有死在路上,已是老天垂憐。
酸澀的波濤洶湧在祁宴心口,讓他恨不得放聲大哭,痛苦的戰慄陣陣席捲,他緊緊摟著夏薰,頭埋在他頸窩,將嗚咽深深咽下。
夏薰不忍見他如此痛心,緩聲安慰道:
「原來你不知情?其實……也沒你想得那麼疼,我現在不是好好的,何況當初還有賀琮幫我,他——罷了,都過去了,我自己都忘了,你又何必舊事重提。」
祁宴用盡全身力氣擁抱著他,夏薰被他勒得生疼。
祁宴心中的悲涼,如滔天激流出閘,一瀉千里,不可收拾。
他視若珍寶的夏薰,他豁出性命也要救下的夏薰,他唯一愛過的夏薰,因為他的決定,竟然付出了那麼慘痛的代價。
事到如今,他還有何顏面將他留在身邊?
祁宴牙關緊咬,靠著夏薰瘦弱的肩膀,僵硬地搖了搖頭。
他追悔莫及,註定遺憾終生。
他啞著嗓子,嘶啞地問:
「夏薰……你還想回嶺南嗎……」
夏薰怔了怔,沒有回答。
祁宴聽懂了他的沉默,他喉頭髮苦,像有萬斤重擔壓在胸口,讓他喘不過氣來。
他艱難地吞咽了一下,喉嚨又酸又澀,好似咽下了千根銀針。
他從齒縫裡擠出聲音:
「好……我讓你走……夏薰,我放你走吧……」
三日後,西郊壽河畔,長亭邊。
祁宴正在做最後的檢查。
他買下一輛相當堅固的馬車,還雇了個老家就在竇州的馬夫,擔心夏薰路上吃不飽穿不暖,他親自採買了一大堆東西,將車廂塞得滿滿當當。
他一件一件數過行囊,數完第一遍後,又從頭開始數第二遍。
夏薰就在旁邊看著,沒有要阻攔他的意思。
就這麼來來回回數了幾趟,祁宴才終於放了心,回頭叮囑夏薰:
「所有你能用到的,我都給你準備好了,缺什麼先別急著買,到行囊里翻,實在找不到再花錢買,除了吃穿所用,我還給你備了一袋碎銀子,到時候你送給沿途核查的官兵,他們就不會為難你,還有,我專門給你帶了水袋,你總咳嗽,要時常喝些水,潤潤嗓子,另外——」
夏薰聽不下去了:
「可以了,我都記住了,你都說三遍了。」
祁宴眼睛一瞪:
「別說三遍,只要你能平安回到竇州,三十遍我也說得,耐心聽我講完。另外,我已經修書一封給你大哥,告訴他你要回去了,讓他提前做好準備。」
夏薰點點頭:
「行吧,還有別的嗎?」
祁宴忍了忍,道:
「……沒了。」
夏薰轉身欲走:「那我上車了。」
祁宴叫住他:
「夏薰!」
夏薰回頭看他:「怎麼了?」
祁宴從袖子裡掏出一個造型古樸的方木盒,打開盒蓋,內里是兩枚金鐲。
祁宴頓了頓,說:
「這是我娘的嫁妝,也是她唯一留下的遺物,我成年回京後,費了好大力氣才找回來,現在……就送給你了。」
夏薰看了一會兒,說他不能收:
「這麼貴重的禮物,我怎樣都不能收,你應該好好留在身邊,方可緩解思母之念,況且我身為男子,沒有能用上的時候,你還是留給——」
祁宴打斷他:
「這不是送給你的,是送給你……未來的妻子。」
此話一出,兩人之間的氣氛瞬間沉寂下來,方才他們共同營造出的看似輕鬆的狀態,像風中的一握灰,一吹就散了。
屬於離別的沉重之意,如潮水般將二人吞沒。
祁宴吸了口氣,露出了一個笑容,可惜比哭還難看:
「金鐲是送給新娘的禮物,日後你成親了,自然就有能用到它的地方,到那時——」
祁宴舌根發木,快要張不開嘴:
「……到那時,別忘了寫封信告訴我,我再給你備一份厚禮,保證比此物還要貴重,如何?」
夏薰原地站了許久才有所動作,他接過木盒,塞入懷中。
長亭邊,不只有他們要分別,壽河沿岸,有不少男男女女都在此作別,他們有的很快就能重逢,有的也許此生不復相見。
送別的人都會折下柳枝,贈與即將離去的遠行客,初秋時節,柳樹的葉子早已掉光,只剩下光禿禿的樹枝。
祁宴垂眸,低聲說:
「我就不折柳贈你了,竇州是你心心念念要回去的地方,我怎能狠心將你留下,只是……從此後,我餘生再無任何心愿,惟願你一生平安,永葆康樂。」
夏薰低低「嗯」了一聲:
「……那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