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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1 05:05:52 作者: 蘅楹
杜曇晝本能地抽劍擋刀,但事情發生得太突然,他剛抽出長劍,彎刀就已來至他面前,他甚至能看到刀刃上倒映著的自己的臉。
——那張臉上布滿驚愕與茫然。
下一瞬,有人從旁飛身而來,迎面將他撲倒在地。
杜曇晝一口氣憋在胸膛里,連一聲「不要」都沒喊出來,就被莫遲按倒在地。
噗嗤!
彎刀砍上莫遲的後背,鮮血飛濺而出,從杜曇晝的臉頰頸側,一路噴濺到他身側冰涼的泥土上。
在無限拉長至近乎凝固的時間裡,滾燙的熱血順著杜曇晝的臉,沿著他的耳朵,流進他的鬢髮。
鮮紅的血液所到之處,如同沸騰的鐵漿,生生灼燒皮肉,滋滋燙進杜曇晝的五臟六腑。
那一刻他什麼都看不見,眼前只有撐在他上方的莫遲,和那張因疼痛而慘白的臉。
不久前,他還用衣袖在這張光潔細白的臉上輕擦。
他當時還在暗暗感嘆,莫遲那麼堅硬的一個人,卻有這麼柔軟細膩的臉蛋,被手指按下去的臉頰肉還會微微彈起,像是某種小動物軟彈的肚皮。
可現在,那張臉上濺了通紅的血,愈發顯得臉色蒼白灰敗。
杜曇晝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失聲怒道:「莫遲!」
山坡上藏著的一小隊焉彌人,從荒草中現出身形。
方才山下那群追兵朝他們射箭,就是為了逼他們往山坡上跑,以落入早已備好的圈套之中。
莫遲踉蹌著站起來,從袖子上咬下一條布單手纏住傷口,將右手的刀換到左手,一套動作一氣呵成,仿佛已操練過數百遍了。
「別管我,你快走。」莫遲的聲音有點虛弱:「他們本來就是沖我來的,我自己應付得了。」
他帶著血痕的臉上,是一雙冰冷的眼睛,狠戾的眸光在濃密的睫毛下一閃而過。
杜曇晝看懂了他的眼神。
——身陷絕境、嗜血搏殺、單刀突圍,這一件件光聽上去就血腥無比的事跡,在莫遲過去不長的人生里,經歷過太多遍了。
為了刺探敵情,為了傳遞消息,或者為了保護同伴,不管出於何種緣由,作為夜不收的莫遲都隨時準備犧牲自己的性命。
此時此刻,他已不是夜不收了,卻還是甘願為了保護杜曇晝安然離去,將自身置於險境。
杜曇晝只有一句話想說給他聽:你不是夜不收了,你沒有任務需要完成,你唯一要做的,就是讓自己好好活下去。
迎面,焉彌小隊正抽刀而來,莫遲帶傷橫刀於胸前,肩頭滲出大片血跡。
「……太久了。」杜曇晝提劍,從地上站起來。
莫遲不耐地催促:「你怎麼還不走?在這裡磨蹭什麼?!」
「我在臨台侍郎這個位置上,坐得太久了。」
不等莫遲反應,杜曇晝已持劍沖了出去。
十八歲時,杜曇晝在柘山關外打了人生最後一場仗,回到關牆內,得到的卻不是讚賞,而是京城八百里加急送來的信。
信上說,先皇駕崩,皇太子褚琮即位。
消息送達,滿座皆驚。
時任毓州刺史的舒白珩小心翼翼地問:「杜將軍,我們這些邊關官軍該如何應對?」
如何應對?新皇上任,繼續效忠便是。
但杜曇晝很清楚他的暗示,不只是他,估計滿朝堂的文武大臣都在思考這個問題。
那年,褚琮只有十四歲,還是個乳臭未乾的小孩子,因此先皇離世時,特留下遺詔,命太后協理政事。
天子年幼,太后理政,內有朝局動盪,外有焉彌強敵,正是天下即將大亂的先兆。
杜曇晝還沒顧得上思考如何安定邊關眾將士,就收到了皇宮寄來的密信。
信共兩封,一封是太后所寫,一封是小皇帝親筆所書。
太后在信中言辭懇切,說她看遍朝堂上下,只有杜曇晝有能力平定京中亂局,她希望杜將軍能穩住毓州,同時傳信回京,表示效忠新帝之心不改,以穩縉京人心。
而皇帝的信就寫得更為直接。
杜家三代從軍,個個都為當時的大承立下過汗馬功勞,杜曇晝七歲時,就被送入宮中成為太子褚琮的伴讀,他與這位新皇,有幼時一同長大、共讀書院的情分。
褚琮在信里直言寫道,他的叔父褚思安有不臣之心,暗中與京畿周邊召集黨羽,以圖大位。
他的舅舅喬和昶有心助他穩固帝位,卻被褚思安以編造的罪名捉捕下獄,眼下就關在臨台監獄,也許正受著嚴刑拷打。
京中已是一片亂局,文武百官人心惶惶,褚思安還強逼大小官員助他謀反,若不同意,便會被他羅織罪名抓起來。
——褚思安時任臨台侍郎,對各大官員是抓是放,全都在他一念之間。
皇帝在信中,幾乎是用懇求的語氣,在請杜曇晝回京任職。
在信的末尾,他甚至說,若杜曇晝不能及時趕回縉京,再過一段時日,可能聽到的就是他和太后的死訊了。
面對童年玩伴的請求,杜曇晝做不到無動於衷。
彼時杜曇晝的父親任毓州都督兼大將軍,趙青池是他的副手。
與父親商量後,杜父答應與他回京,同時上表皇帝,請任趙青池為新的毓州都督。
三日後,與眾將士依依作別後,杜父和杜曇晝一起,離開了生死相依的軍中同袍,回到了亂入渾水的縉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