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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1 02:30:32 作者: 阿列夫零
說著話,上下幾層就亂起來了。桌椅板凳推拉聲和急促的腳步聲不絕於耳。
我幾步跨到裴雁來身邊,他看了看我,說:「走。」
手術還是在公立醫院做的,老胡早幾天就被轉送到VIP病房。
我和裴雁來到的時候,身後還烏泱泱跟著一大群西裝革履的社會精英,醫護皺著眉知會我們保持肅靜。
胡春漫坐在病床一側,她丈夫在身邊陪著,精神太緊張,明顯哭過,強打著精神。老胡就在病床上躺著。
我常見他,但所里其他人不是。
原本健壯硬朗的人,現在瘦得就剩下一把骨頭,病號服都顯得肥大,因為服藥,面色有些發黑,四肢也能看出水腫。
一撥又一撥同事進來和他說兩句話,新老都有,幾位實習生和剛轉正的是純粹的新面孔,眼眶也都有點紅。老胡中氣不足,但目光仍舊剛毅,很有耐心。
我不合時宜地想起耿一直,他之前告訴我,他姥爺去世之前曾經迴光返照,一口氣吃了兩碗牛肉麵,紅光滿面的,差點兒以為病弱才是錯覺。
那是多殘酷的一種預警。
如果是我,大概寧願直接閉眼,也不想臨死前留下一擊就碎的一場幻夢。
裴雁來總能看出我在想什麼,「不要胡思亂想。」
他的注意力並不在老胡身上,死還是生,好像都不那麼重要,他永遠不急不躁。他極致的冷靜和理智在這種時刻,變成一種可貴的、我不可獲得的品質。
鼎潤的人能見的基本上都見過了,醫院本就不是適合扎堆的地方,裴雁來沒讓他們多留。
馬上就要到時間,病房裡只剩下胡春漫夫婦,還有我們兩個。
老胡好像沒什麼要對裴雁來說的,大概該說的都已經說完了,只頷首示意。他朝我招招手,我坐到床邊。
人和人的緣分就是這樣。其實僅僅是高凱的關係,不足以讓老胡把我當成責任,當成半個徒弟,但我恰巧合他眼緣,所以很多事就這樣順其自然發生了。
情最不講理。愛情、親情、師友情,無一例外。
「小山啊。」
他已經很久沒說過這麼多話,難掩疲憊,我只能俯下身子,湊近聽他低語。
只有短短几個字。
很意外的囑咐。我愣了一瞬的功夫,他就沖我笑了笑,揮揮手讓我出去。
「去。」他很平和:「走吧,別傻站在外邊兒等我,認真做事。」
我沒來及說再見,也期望沒有這個必要。護士等在旁邊,病房裡還有胡春漫一家,這是於他而言最重要的時間。
我多少有些茫然,拉著裴雁來的手離開病房。他就任我牽著。
關門前,我聽見老胡在問:「恨我嗎?」
胡春漫埋著頭,未來無可預測,她心慌得要命,哭得無聲無息:「……對不起,爸……我還是……」
緊接著就是老胡低低嘆了一口氣,反覆道:「好孩子,好孩子……」
低語被隔絕在門內。
我抓著裴雁來的手靠在光潔的瓷磚牆上。很快,老胡被醫護推出病房,胡春漫跟在後面。他閉著眼,呼吸勻長,平靜地駛向手術室。
我目送白色的影子在視線中縮小成渺小的一點,仿佛在這樣的短暫沉默中看完人的一生。
走廊上和遠處的手術室像是兩個世界,一方波瀾迭起,一方靜如死水。
裴雁來看我一眼,我知道他是在問我要不要跟過去。
我先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晚點兒再過去。」
裴雁來的無名指被我攥在手心把玩,我忍不住反覆咀嚼老胡最後想對我說的話。
他聲細若蠅,卻沒有一個字含糊。
「抓住當下,不要後悔。」
抓住當下,不要後悔。
可當下不具象,悔恨不可平。
天予的絕境,人報以不願無路可退的心態走進死路,那叫妄想;苦於過往不可複製、昔日不能重來,那叫貪心;本能不做,但違心去做,已成定局時痛徹心扉,這才算追悔莫及。
我分不清他是想叮囑過去的自己,還是對我,對林小山說出這八個字。
他問胡春漫還恨不恨自己……我猜,對於早年沒能承擔丈夫和父親的責任——食下權欲的惡果時,他大抵悔不當初。
但拋開我和老胡彼授我受的恩情,如果讓我做出客觀評價,我也會毫不猶豫地站在胡春漫這邊。
子女或許到至死仍舊含恨,沒人能替他開脫半個字。那是一條人命,是獨立的權利義務主體,是誰的母親又是誰的女兒。
——他是讓我不要做第二個他。
我不會。
「好。」
我的聲音在空曠的走廊產生微弱的回聲,希望他可以聽到。
這場手術真的做了很久。
我和裴雁來稀里糊塗在快餐店吃了頓晚飯,又打包帶了兩份回去。
沒坐電梯,我和他走樓梯上去。途徑某一層,碰巧聽到了一陣陌生的、絕望的哭號。很快,就見家屬衝到樓梯間,聯繫了壽衣店。
人之將死,做這行的可能比親朋還著急。家屬的手機劣質,明明沒有外放卻能聽見對方匆匆道,馬上就到。
我看著這扇厚重的鐵門,什麼都沒說。
到手術室門口時紅燈還沒滅下去。
快餐遞給了胡春漫夫婦。二位顯然沒有心情吃,袋子就放在一邊,但不忘對我說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