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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1 02:30:32 作者: 阿列夫零
    這種錯誤的論斷讓我不安。

    哪天落到裴雁來耳朵里,難堪的又要是我,不如趁早把事實攤開,好過一昧自欺欺人。

    「你少謙虛。」張小毛卻這麼說:「我覺得班長就是和你好,把你當哥們,和我們都不一樣。酸啊。」

    我拿勺子的手都抖了,真心話脫口而出:「你別嚇唬我。」

    「班長跟我們那叫君子之交淡如水,跟你就是那個……」

    我嘴角一抽:「我是小人?」

    「草,我可不是那意思。」張小毛意識到自己鬧了笑話,連著擺手,不小心把旁邊的醋瓶打翻。

    「哎哎!看我毛手毛腳的,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我幫著他,一起用紙擦乾流成一灘的陳醋,兩張劣質粗糙的紙巾被浸透,染成很難形容的顏色,又聽見他說。

    「對了,就像這醋。你看啊,水壺就算打翻了也沒什麼味兒,但醋瓶的效果可就不一樣了。」

    手上的動作慢下來,他繼續道:「記得有一次,我和曹恆他們逃午休去打球,因為怕被李逵抓,就繞路走,然後在後山正好看見班長拿枇杷砸你。我和曹恆都看傻眼兒了。」

    「……」

    「班長多知道分寸一人,我們都沒見過他和別人這麼鬧。」張小毛語氣里真帶點遺憾。

    我疑心要麼裴雁來是絕頂PUA大師,要麼這群人都像我一樣是天生受虐狂。想被裴雁來暴力對待其實也簡單,性騷擾一下,就能解鎖在水裡溺斃或者滿臉傷疤的成就。

    不過還是算了,這殊榮我一個人享受就足夠。

    「那是意外。」我說。

    高三的四月中旬,天氣變熱,教室里空調開始運轉。空調很舊了,開冷風出氣時尤其帶著「呼呼」聲,比較吵。

    午休時教室沒人講話,空調的噪音更明顯。裴雁來嫌煩,乾脆拎著教輔下樓。

    我是自己跟過去的。

    暮春的太陽顏色發暖,後山枇杷樹一排,枝頭掛著青黃不接的枇杷,光從枝葉的罅隙里漏在地上。

    裴雁來背靠著一課枇杷樹,手背上落著或大或小的亮斑。

    我手裡拿著英語三千詞,看見他頭頂有一顆將落味落的枇杷。

    那傢伙沒熟,砸下來能把人腦袋敲昏。我不欲打擾裴雁來學習,但又願行好事,於是撂下手裡的書,我從樹的另一面悄聲往上爬。

    樹幹很粗,但個子不算太高。沒幾分鐘我就到了頂。

    但我大概是裴雁來克星。

    手剛摸上那根枝子,腳下就一打滑。我穩住身子,樹枝卻猛地一擺,枇杷晃了兩下,就以肉眼可見的加速度直線下落。

    ——著陸點是裴雁來的發頂。

    「裴雁……」

    我只來及說了兩個字,就聽「咚」的一聲。

    枇杷正中靶心。

    甚至從裴雁來的頭頂,又滑到他手上的教輔用書上。

    救命,我去死。

    我垂下的腿猛地一縮,很心虛地窩成一團蹲在樹上。

    適逢裴雁來默不作聲地抬頭看我,我張張嘴,解釋道:「……想提醒你的,沒來及。」

    「下來。」他輕聲提醒。

    原則上我從不忤逆他,但關乎生死存亡,我還是堅持自己的決斷:「我,我再蹲一會兒。」

    「下不下來?」他又問。

    往日一句話他從不說第二遍,我覺得稀奇,但也察覺到危險。

    我表情木訥地回:「……還是算了。」

    然後裴雁來說行。

    書一合,青黃不接的半生枇杷落進他手心。

    他拋起來,顛了兩下,像在估重,隨後抬步就走。我以為大劫已過,一口氣泄下來。

    但沒能輕鬆兩秒鐘,裴雁來手裡的枇杷就又穩又准地砸向我面門。

    我躲閃不及,額頭中彈,「草」了一聲,麻袋一樣從樹上滑下來。

    幸虧眼疾手快抓住一截手邊的枝幹,不然倒霉的該是我的尾椎骨。

    目光盡頭是裴雁來的背影。

    三兩蝦餃和一碗豆漿都只剩碗底,張小毛和我的對話進行了十多分鐘就走到終點。

    不長不短的際會,不至於彈盡糧絕到尷尬無話,也不至於滔滔不絕到意猶未盡。舊故就是如此,比「好久不見」多幾句寒暄已經算是人間有情。

    出門往外,大路各分兩邊,他左我右,最後一段話是他開的頭。

    「上學的時候哪能想到,我堂堂張小毛,沒到三十,人生竟然已經望到底了。」張小毛摸了把隱現禿頭危機的發頂:「不過想想,當年咱班星途璀璨的大明星,到現在也只是個婚慶司儀,我就又覺得不能全怪時運不濟。」

    我看向他,他朝我笑笑,笑得並不辛酸,但我看完嘴裡發苦。

    他說:「活著就是操蛋。」

    「你說的對。」我答。

    回到賓館。我打開同學群,第一次點進孫汀洲的個人名片。我沒加他,【添加到通訊錄】這幾個刻板的黑體字像是一道坎,橫在我不可回望的過去。

    ID是「A若磐婚慶Louis」,讓我很難把他與過去風光無限的孫汀洲劃上等號。

    命運就像審判者陶特,重塑的力量各有所異,它卻平等地將每個人打碎。

    又點進裴雁來的主頁。

    他不分工作微信和私人微信,半年可見仍舊空無一物的朋友圈十年如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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