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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0 23:48:59 作者: 何仙咕
當然也不需要想像,認屍是必要步驟。
葉鶯和劉師遠遠站著路邊,看她慢慢地、慢慢地走近,彎腰,幾秒停頓後直起上身,平靜道:「是他,是我的丈夫,高正佑。」
沈薔薇一點也不覺得害怕,胃裡也不犯噁心,她這輩子犯的噁心都在懷小喇叭的前三個月遭完了,面對這灘亂七八糟的血肉零碎,她心中升起微妙快感,如欣賞一副渾然天成的藝術作品。
她看見自己盤繞的根須條條伸向這團血肉,如饑似渴汲取其中殘存的養分,她必須吃得很飽,才有足夠的精力來迎接那場即將到來的,盛大的涅槃。
猛吸一口空氣中殘存的血腥味,沈薔薇忽而落淚,眼淚滴進他坍塌的眼眶,生命的交接已經完成。他死去,她活過來。
「是他,真的是他,真是突然。」
她笑起來,幽夜的染血曇花般,笑中帶淚,半是清醒半是癲狂。
「節哀吧。」不知道是誰說的。
大家只當她是傷心過度。
沈薔薇大醉般東倒西歪,又哭又笑,葉鶯急忙上前把她穩在懷裡,醫護人員收撿起遺體抬上救護車,葉鶯攙著她上去,車門關閉,令人作嘔的刺鼻血腥依舊令她沉醉。
高正佑的死在她心中已熬煮成一個惡毒的詛咒,漫長的黑暗中,這個詛咒終於走到了應驗的時刻。
陪同的警察和護士勸她不要傷心過度,沈薔薇聽話用指背擦拭掉眼淚,意味不明哼笑一聲,軟在葉鶯懷裡閉上了眼睛。
對葉鶯來說,這更似一場夢,只有夢境才會如此詭譎多變,時而上天,時而入地,生死只在剎那之間,她腦子裡一片空蕩,丟點什麼進去都只有沉悶的回聲傳來。
這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離接觸死亡,她淺薄的見識萬分肯定,這只能是場意外,她親眼目睹。
她把三魂七魄留在了馬路邊,只餘一具軀殼跟沈薔薇坐在救護車裡,這樣她的眼睛和鼻子都不必再受血腥和死亡的煎熬。
她把肩膀和懷抱借給沈薔薇,她們的兩隻左手在無人注意的角落裡十指相扣,這對葉鶯來說,僅僅只是責任了,是她領取報酬應該付出的勞動。
兩點四十分,謝舒華趕到醫院,沈薔薇坐在太平間外的走廊長椅上,已從那場血醉中清醒。
她一身大紅在雪白的太平間走廊顯得十分的暖和,但她毫不在意,如果不是醫院不允許,她現在就出去買串掛炮回來放。
「狗日的,我是前妻!你是現任,這些事竟然還要我來幫你辦!」謝舒華暴跳如雷。
沈薔薇伸出手掌左右翻,最近疏於保養,連指甲都失去了原本的潤澤,「我不能再勞累了,我需要休息。」
「你休息,我就該受罪?」謝舒華在她胳膊上擰了一把,當然也沒怎麼用力。
沈薔薇說:「我不辦,老太太也會讓你來辦的,早些辦完早些休息吧。」
謝舒華罵了句髒,「老娘欠你的。」
人活著麻煩,死了更麻煩。
死亡證明、銷戶、整理儀容、火化、骨灰安放,葬禮籌備……還有一大攤子事。
人活著麻煩自己,無可厚非,人死了還要麻煩別人,天打雷劈,遺憾的是人不能死兩次,不然謝舒華現在就衝進去把他再殺一道。
謝舒華來了她就輕鬆了,沈薔薇腦袋支在長椅扶手上想,葬禮上她要穿什麼衣服呢。
謝舒華對高正佑的死一點也不感到意外,上午周淵從老頭會客廳里出來的時候,她就知道今晚必然有事要發生。
高正佑死了,傷心的只有老頭一個人,但跟高家可以避免損失的利益相比,這場傷心也是短暫到可以忽略不計的。
家庭聚會上,老頭將會大義凜然高聲宣布,「也算給了周家一個交代。」然後給他的子孫們上一堂思想品德課,最後宣布,「高家祖業到底沒有毀在我的手上。」
高正佑死了,老太太當然是舉起雙手雙腳拍巴掌喝彩,老太太深諳捧殺之道,很難說她這些年對高正佑的明貶暗縱不是在害他。這合情合理,她當然沒有必要對小三的兒子心慈手軟。
至於高正楠和高正義,更是大喜事一樁,這意味著老頭翹辮子以後,高正佑理應分得的那部分將由他倆瓜分。
白事紅事,只在一念之間。
做人做到高正佑這份上,挺失敗的。
沈薔薇離開醫院是早上六點,她攏攏披肩,長長吐了一口氣,跟葉鶯和劉師在馬路對面一家早點鋪子喝豆漿。
天一點點亮了,環衛工人扛著大掃把掃街,天橋樓梯口蹲了幾個等活兒的農民工,上班族步履匆匆,馬路上車也漸漸多起來,城市在甦醒。
有人死了,有人還得活著,旭日東升,魍魎退散,油赫拉條泡在豆漿碗裡,飽飽吃一頓,日子就這麼過。
沈薔薇看向葉鶯,她一晚上沒說過話。
她不擅長也不需要表演,從昨天上午到現在,對高正佑身上發生的事都缺乏點必要的偽裝式反應,她沉默著接受了這一切,不發表任何意見,也沒有像沈薔薇料想的那般質問「他的死跟你到底有沒有關係」。
沈薔薇回想她今晚的表現,她需要依靠時她就把肩膀靠過來,她需要支撐她就伸出手,什麼也不需要的時候,便安靜立在一旁,雕塑般沉靜的面龐,只是眼圈帶一圈缺乏睡眠的青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