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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0 19:44:59 作者: 四方格
平秋說不出話來,像是嚇得徹底呆住了。他小聲地、不安地問:「你不要我了?還是我哪裡做得不好,惹你生氣了?」
他不敢喊她媽媽,這個代表親密的血脈相連的稱呼,對他們來說卻意外的陌生。平秋不願意承認,他似乎從來沒有在平清泓身上感到母子間天生的親近,她冷冰冰的,捂不化,敲不開。平秋幼時渴望她,長大後討好她。
「我沒有不要你。」平清泓微微皺眉,仿佛很不理解平秋的話似的。她說:「你從來就不是我的,你是人,我也是人,我只是生下你,有義務撫養你。這還不夠嗎?」
「你不愛我嗎?」平秋低聲問著,這樣自取其辱的疑問叫他羞恥而絕望,他不敢大聲質問,只是小聲地問著,你不愛我嗎?
「愛你?」
「媽媽都是愛孩子的,這是你的天性,不是嗎?」平秋好像在乞求。
「我的天性?愛你是我的天性嗎?」平清泓困惑,「不是的,我不需要這樣。撫養你只是我的義務,一直以來都是。」
自那一刻,平秋忽然發現,原來並不是任何一種以血脈相連的關係就會比尋常的社交聯繫更加穩固。他十八歲,忽然被告知他敬愛的媽媽並不愛他,她之所以情願默不作聲地照顧他十八年,是因為這是她擔任母親這一身份的必修課,這是她的任務,她的工作。
平秋徹底明白了,也就無法在這座房子裡繼續待下去。仿佛他每多待一秒,牆縫裡就會多鑽出一隻向他討命的鬼。他們叫著他是吸血貪婪的螞蟥,過去的十八年都攀著他瘦弱沉默的媽媽,吸食她的鮮血和骨髓。
平清泓厭恨他,但又甩不掉他。而平秋唯一能做的,能夠做來維護他那點可憐的自尊心的,也只有禮貌卻生疏地拒絕平清泓所謂的「大學費用義務」。
念書期間,他每周打三份零工以籌措下一學期的學費和生活費。他省吃儉用,早早地實習工作,仔細計算每一分支出,就為了還清平清泓曾經為他多花的那些義務,這仿佛也成了他對平清泓的義務。
「念書的時候,我會羨慕有爸爸的同學,更羨慕和媽媽關係好的同學。我以前總想不明白,同樣是母子,為什麽有的母子親密無間,有的就像被莫名其妙安進同一個屋檐下,強迫他們以母子的身份一起生活十多年那樣,我會覺得是不是我做得還不夠好,所以不招人喜歡。」
平秋自言自語道:「但是後來,慢慢地——儘管花的時間很長,但是我慢慢明白,對母親來說,愛你可能是她的天性,但我們也應該接受她有不愛你的權利。」
徐修遠始終沒有說話,只聽平秋在絮絮叨叨。他講得顛三倒四,回憶也跳躍,又不知道該怎麽稱呼平清泓。叫她媽媽,隔得太久了,這樣的稱呼很陌生,他叫不出口,可別的稱呼又似乎無法代替她,因此他只能含糊地以「她」代指。
「你們是什麽時候斷了聯繫的?」徐修遠突然問。
「什麽時候斷了聯繫,」平秋仰頭,稍稍張著嘴唇,呆滯地看會兒天花板,回憶道,「我大一那年吧。我和她說實話,把我的事都告訴她,其實我知道她不會幫我的,但是我沒有別的人好說了,只能找她。」
「她怎麽說的?」
「就說,那是我的事,和她沒有關係,她知不知道都沒有什麽大不了,我沒有必要特意來告訴她。」
「你有沒有想過,她也許早就知道呢。」徐修遠不動聲色地問。
「知道就知道吧,」平秋慢吞吞道,「反正,也沒有關係了。」
「這些事情,除了你和我,還有誰知道?」
「沒有了。」
「徐瑞陽都不知道?」
搖一搖頭,平秋說:「我那個時候,不想告訴他。」
徐修遠又問:「那為什麽現在告訴我?」
平秋抬頭看他一眼,像是認不出徐修遠了似的,他專注地盯著徐修遠臉上每一處細節。
忽然,他伸手將徐修遠用力抱著,兩手扣在他後背,臉頰貼在他胸口。平秋不說話,但他的舉動已經替他回答:沒有過早或太后,一切都是剛剛好,沒有緣由,沒有預兆,他想說,那就說了。
「你不知道?我知道,」徐修遠卻說,「那是因為你愛我,你信任我,願意把你所有秘密都告訴我。」
徐修遠喜歡的平秋,是擅長愛人的平秋。而擅長愛人的平秋,往往都是赤裸裸的,沒有秘密的。今天,是平秋親手把自己的秘密交到徐修遠手掌心來了。
這夜,平秋睡得很沉很香,沒有做一個夢。
第二天一早,徐修遠趕著第一節 課的時間返校。他洗漱,平秋在客廳替他收拾挎包,桌上手機叮的一響,平秋以為是自己手機,可一看鎖屏界面,視線即刻被幾條簡訊吸引住。
徐修遠給父親方海昌的備註是全名,平秋看著他的訊息一條接著一條地躍到主屏上來:一條質問徐修遠究竟在做什麽,讓他趕緊回電話;一條是說他哥徐瑞陽這回是鐵了心地要離婚,連曹嚴華都和他一個鼻孔出氣,離婚協議拍在桌子上,他媽氣得快發瘋;還有一條是說孩子的問題。
但是鎖屏很快黑下去,浴室跟著也有動靜,平秋沒再細看,裝作路過,卻魂不守舍的,還用擦臉的毛巾在流理台前來回地擦拭。
徐修遠笑他晨起糊塗,一邊將手機揣進衣兜,一邊取下門口衣架上的外套。平秋習慣為他扭衣扣,因為心神恍惚,衣扣漏扣一個,一排全亂了。他急忙道歉,手忙腳亂地重扣,反被徐修遠握住手,問他怎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