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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0 19:39:58 作者: 華飛白
    延康坊謝宅之內,卻是另外一番景象。原本生著銀霜炭盆的室內,應當溫暖如春才是。然而烏泱泱跪了一地的晚輩卻漸漸覺得如墜冰窟,仿佛有人不慎將外頭的寒風盡數放了進來一般,令人五臟六腑皆是冰涼無比。謝琰連日以來皆受頭疾暗傷折磨,身形清瘦許多,跪得久了難免又覺得頭部隱隱抽疼,禁不住擰起眉。而五個孩子亦是從未吃過長跪的苦頭,雙膝疼痛難耐,卻因心中到底有些懼意之故,只得盈著淚水默不作聲地悄悄倚向自家阿爺阿娘。

    李遐玉不著痕跡地支撐著謝琰的身體,兩人的手在寬大的袖子下緊緊相握,無言地傳遞著彼此的無奈。原本他們今日過來,並不打算與王氏發生什麼矛盾衝突,不過是想闔家一起度過晦日,好教眾人更親近幾分而已。至於婢女之事,眼下揭開殊為不智,留待往後類似情形再一次發生之時挑明亦不遲。誰又能料到,問安的話尚不曾出口,便聽見王氏的怨言?

    這般顛倒是非黑白的怨言若是生生忍受,王氏日後指不定還會說出些別的什麼誅心之語來。她素來自以為是,覺得自己的舉止並無異常,卻不知京中這些貴婦皆是人精,若是不慎透露出一二來,便可能是彌天大禍的開端。不願意奉召,那與忤逆犯上又有何異?連聖旨與皇后殿下懿旨都敢怠慢,還有什麼謝家不敢怠慢的?且又說什麼「流言蜚語」與謝家清名,這究竟是在懷疑什麼?

    當謝琰聽見這些話時,險些難以控制激憤的情緒。幸而李遐玉以平淡的目光寬慰他一二,他才能勉強似笑非笑地說完那些話。他失去了記憶,故而並不記得當年自己是如何痛下決心,離家出走。然而方才心內卻突然湧出了許多熟悉而陌生的懷疑與疲憊之感,使他對王氏的眼界甚至於為人品性產生了深深的懷疑。

    誠然,這是他的母親,生他養他,他確實不該做出任何忤逆不孝之舉。然而,普天之下,是非道理卻比愚孝更加重要,陳郡謝氏宗族、他的妻女也同樣不可遭受任何傷害。當年他選擇了一回,如今便是再一次選擇,亦不會出現任何差異——不過,他畢竟已然並非年少衝動的少年郎,也不能再使什麼離家出走的手段。

    好端端的歡快節日,生生便過成了跪地請罪的日子,究竟是孰人之過?每人心中自然都各有想法,只是此情此景不便表露而已。李遐玉倒是不擔憂謝琰跪壞了,只恐他一時情緒激動頭疾復發。倒是染娘幾個孩子小小年紀,也跟著長輩們一起跪了這麼許久,如何能支撐得住?王氏若真是心疼兒孫,又怎能讓他們一直跟著跪下去?可見,她如今已經是鑽了牛角尖,全然不知「輕重」為何物了。

    王氏端坐在長榻上,有些漫不經心地俯視著跪滿一地的兒孫們。此情此景,令她滿腹的怒火漸漸平順了許多。倘若每時每刻兒孫們都能如此順服於她,她又怎會覺得煩躁難安?在陳州陽夏老宅時,長子與侄兒幾乎事事都聽從她,每日都有兒媳侄媳在旁邊侍奉,那可真是一段愜意的日子。來到長安之後,這樣的時日一去不復返,她只能歸結為李遐玉這個變數了——畢竟,三郎謝琰前些時日才歸家,又生著病,也怨不得他。

    然而,沉思半晌之後,她卻不得不承認,目前自己只得暫時勉強忍耐下去。畢竟李遐玉的依仗杜皇后尚在,她也不可能此時此刻便勒令謝琰休妻。否則若是牽累了謝琰與謝璞的仕途,那便得不償失了。

    「都起來罷。」她有些意興闌珊地倚在隱囊上,「一直跪著,也不懂得變通。若是跪壞了,還不是我替你們心疼。」說罷,她又招手讓謝滄兄弟三人過去,至於淚眼朦朧的華娘與撲進李遐玉懷中的染娘則是視如不見。

    王氏並未注意到,謝滄、謝澄與謝泊三兄弟略有些遲疑地看了謝璞與小王氏一眼,這才有些緊張地來到她身畔。被她攬進懷中的時候,謝泊的表情甚至有些僵硬,顯然方才確實被嚇著了。小王氏眉頭微蹙,使著眼色安撫他們,並暗示謝滄機靈一些。謝滄畢竟年長,立即便反應過來,如同平日那般與王氏說起了清晨時發生的趣事。

    王氏心不在焉地聽著,打量著謝琰的病容,半是懊惱半是嗔怪:「你如今還病著,急匆匆地趕過來作甚?眼下瞧來,神色仿佛又差了幾分。你媳婦到底延請了什麼醫者?難不成日日來往宮中,連御醫也請不得?竟胡亂尋了個醫者充數不成?」

    見她似乎不願再提方才之事,謝琰平淡地笑了笑,也假作什麼事都不曾發生過:「元娘替我請來了當年為文德皇后診治調養的名醫。這些時日,其實已經很有些起色了。再過些時候,說不得便能漸漸控制暗傷。至於氣色——畢竟是暗疾發作,故而才略有些蒼白罷了,阿娘不必憂心。」

    王氏斜了李遐玉一眼,覺得她垂眉低目的模樣著實令人看不過眼,索性便又直接問:「昨日我命管事給你送去兩個專門伺候你的婢女,可使得順手?她們可都是在我身邊多年的丫頭,形容舉止無一不妥帖,又懂得醫道。我替你挑了許久,才挑中了她們。」

    李遐玉就像不曾聽見似的,微微側過首與小王氏說話。而小王氏一時間竟忘了言語,暗地裡打量著滿室的婢女,果然發現少了二人。她不過是出門去宴飲了一回,家中竟然發生了這樣的事,卻無人回報於她。這令她深深懷疑自己打理內宅的手段,而看似將所有事都交託給她的阿家果然積威甚深。或許,這個家從未徹底脫離過阿家的掌控,她到底還是小覷了自己這位姑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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