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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0 16:48:27 作者: 羨己
弦好像突然就斷了。
冰冷的雨水將衣裙浸得沉重,緊緊貼住肌膚。蕭瑟的風一過,便讓人如墜冰窟。
濃墨般的夜色四合,雷聲轟鳴著在頭頂炸開,雨勢淅淅瀝瀝地漸大,整個空蕩的街道行人寥無,唯獨一個渾身濕透的狼狽少女,像是了無生氣的人偶,站在「執法持平」匾額下的巨大門前。
她意冷心灰。
不知響了多久的嘩啦雨聲里,終於闖入了別的動靜。
一陣沉穩的馬蹄聲和車輪壓在青石路上的軲轆聲,由遠及近,慢慢向著少女而來。
她沒有回頭,抬了眼盯著那金燦燦的「執法持平」四字,怔怔出神。
直到那金燦燦到刺目的四個字,突然被一方柔黃遮住了。
不斷砸落的雨水突兀一停。
瓷白的傘骨撐起顏色清淺的油紙,向她這邊傾斜過來。
任阮眨了眨有些乾澀的眼,慢慢地回過身。
馬車前角懸著的絲綢燈籠在雨幕里亮出暖黃的光,上書一「謝」字被其中燭火透出銀鉤鐵畫的鋒利之勢,似是劈開了一整個陰暗壓抑的暴雨長街。
謝逐臨長身玉立,披著月白的鶴大氅在前車架上撐著油紙傘,漫不經心地將她籠罩在柔綢傘面之下。
「任姑娘。」他打量著她窘迫失落的模樣,語氣清淡,「你應該知道,石門橋案為當今聖上所關注,下了一周破案的限令。」
混亂的任阮像是一下被擊中,她倏地揚起臉,眼底閃過一絲愕然。
「在期限將至之時,卻還有一位兇手逍遙法外。這個時候,卻突然有一個和真兇暴露的線索息息相關的人物,被舉報出來。況且他還有過進大理寺獄的前科。」
「何況他的女兒,正是那位在一周的限令將盡時,還指出存在另一位兇手的多事之人。」
他慢條斯理:「任姑娘,你以為,這位大理寺寺卿想做什麼。」
想做什麼?
她心中被猛地一刺。
除了替死鬼還能有什麼?
一具捂住嘴的被冠上殺戮罪名的冤屈屍骨,一樁連環強|暴案中的另一起罄竹難書的冤案!
任阮沉沒的憤怒和委屈再次湧上心頭,忍不住放聲質問:「哪怕這個只是與案件相關的人是完全無辜的?」
「哪怕這個清白的人,曾經進大理寺獄也不過是無妄之災?」
「哪怕這個找出第二位兇手的多事之人,只是一心為死者探求真相一心想將罪惡懲處?」
謝逐臨垂著眼睛,俯視著突然激動起來的少女,平心靜氣地回答:
「哪怕如此。」
她眼光冒火,一把掀開頭頂的油紙傘,猛地抬手指向那「執法持平」四個金燦燦的大字。
「執、法、持、平。」她幾乎是咬牙切齒地念出這幾個字,「這就是所謂的執法持平,為民伸冤?這就是所謂的公正持衡?這就是堂堂大夏的大理寺?」
他眉眼淡然。
「好啊,好一個為民做主的父母官,如今倒是反過來將百姓抽皮扒骨,將筋骨血肉都獻給自己的大好官途。」
「好一個欺上瞞下,好一個竊弄權威!」
她站在大雨里,怒極反笑:「謝逐臨,你不是衙察院的第一把交椅嗎,金吾衛的指揮使大人,嗯?最得當今聖上寵愛的謝小侯爺?」
「現在站在你面前的,正是一個雪壓霜欺,飽受冤屈的大夏子民。」
「你要怎麼做?你想怎麼做?」她直勾勾盯住他,「監察百官,為大夏百姓撐起一片朗朗乾坤的指揮使大人——」
「——你怎麼做?」
空氣一下子陷入安靜中。只余愈發猛烈的暴雨砸下的響聲。
謝逐臨沉默地俯下身,山間雲月似的疏離五官驟然放大,深邃如三千潭水似的目光直直撞入她的眼帘。
任阮強忍住在冰雨和怒火交加中微微顫抖的肩膀,不甘示弱地對視回去。
他動了動漆黑寡情的眼瞳,若有所思。
少女尖尖的巴掌小臉上被濕潤的髮絲纏繞,望著他的雙眸亦是濕漉漉,卻綻出堅韌又鋒銳的光。
倒是讓人很有將那礙眼的濕發撥開,讓光芒更無處可擋的衝動。
眼前這個滿腔怒火的姑娘,和當初嚴詞拒絕入衙察院,表面一口一個「大人」裝得低眉謹順,明哲保身的她不太像了。
但又似乎分明一樣。
這般劍拔弩張的對峙下,他突然輕笑了一聲。
任阮一怔。
在對上他素來極冷眉目的那一瞬間,她其實就冷靜下來了。
她其實不該這樣突然朝他爆發釋放了所有負面的情緒。
明明在這件事情上他根本沒有直接的相干,明明現在站在自己面前的,更是這剝削殘酷制度中高高在上的人。
甚至明明唯一個在這樣的傾盆大雨中走到身邊為她撐起傘的人,為她指明解惑的人,也是他。
「……」
她想過謝逐臨很多的反應。
就憑對他的大不敬,憑這些大逆不道的話,他大應該讓人反手將她扭送回大理寺下獄,將她隨意治個死罪,或者直接將她當街斬殺解氣。
然而謝逐臨只是不慍不怒地望著她,落了身側燈籠火光的眼睛裡,反而延出極淺的笑意。
「對不起。」她頹然地紅了眼眶,滿身的尖刺悉數卸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