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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0 15:06:44 作者: 小修羅
    「老師,我還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不僅是醫學上的知識,還有人生、社會,還有很多很多不懂,您能不能......先別走。」

    明明該給日暮西山的人多點笑容,牛可清卻難以做到,只要在老師面前,他就難以掩蓋自己的脆弱和難過,永遠像大學時期那個初出茅廬的愣頭青。

    他恨不得把所有的難過、委屈全都跟老師講,讓老師引導他、為他解惑,哪怕只是撒撒嬌。

    「我已經教你夠多的了,」老人的面孔很憔悴,曾炯炯有神的眼睛已蒙上了一層陰翳,「老師不能陪你一輩子,以後的路要你自己走。」

    「我自己?可是......」牛可清伏在老人的懷裡,淚漸漸滑落,「老師,我已經找不到我自己了。」

    一向驕傲而獨立的牛醫生,似乎成了依附他人才能活的蛆蟲,他走不出來,靈魂被困住了,糜爛、混沌、連心都將要被熬爛。

    只剩老師是他的光了,所以牛可清難以接受,「老師,您平時堅持晨練,三餐健康清淡,早睡早起心態好,為什麼不能長命百歲?為什麼……」

    老人不恐懼自己的死亡,倒是心疼他的悲傷,「傻孩子,有時候人生就是這麼不公平。」

    牛可清伏在老人床邊,流下的眼淚暈濕了白色的床單,「可我捨不得您,沒有您,我以後遇到難熬的日子,該怎麼撐下去?」

    成年人總是各有各的苦楚,於是他們需要有些寄託、有些依靠,才能打起精神,好好地生活下去。

    對於牛可清來說,鄧老師就是他人生的一座燈塔、一根定海神針,就是他最大的附著力。

    「會有別人來陪你的,」老師柔和地摸著他的腦袋,溫聲道:「你一定會遇見對的人,陪你走下去。」

    對的人?

    牛可清一下子就想起了那個人。

    剎那間,他的眼裡儘是落寞,像布滿塵埃的窗台,說:「遇見了。他對於我來說,是對的;但我對於他來說,是錯的。老師,就是那個人讓我失去了自我。」

    「你很愛她吧?」老人以為牛可清喜歡的是一個女人。

    牛可清點了點頭,「嗯,很愛,也很討厭。」

    但其實,他更討厭的是自己。

    明明是自己犯錯在先,卻因為滿足不了私心,而不斷地鑽牛角尖,甚至對那個人產生了傷害欲,把局面弄成今天這境地。

    夕陽的餘光填滿老人的皺紋,他一字一頓地慢聲道,「傻孩子,你可以愛上任何一個人,但首先,你得愛你自己。」

    到了生命盡頭,那些舊事總是很清晰,鄧老師對牛可清憶起了往昔:「我記得,二十歲的可清啊,是個意氣風發的少年,就像一頭卯足了勁兒的小牛。那時候的你,很愛你自己。」

    老人想起第一次和這個孩子接觸時,印象就很深刻。

    這個學生拿著一份滿分的作業走進他的辦公室,謙遜有禮地問他:「鄧老師,您能不能幫我看看,這個病例還能怎樣改進?」

    老師看了許久,牛可清寫在上面的答案正確無疑,當然有更高效的辦法,但不是一個本科生需要掌握的。

    他笑說:「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青年頂著副厚厚的眼鏡,倔強地說:「我可以做得更好,我越好,日後就能幫助越多的病人脫離苦痛。」

    那時鄧老師就知道,像牛可清這樣一位學生,哪怕不是天才型的選手,也終有一天會發光。

    而如今,那個曾經傲氣的青年已然沒了鋒芒,日復一日,壓力和歲月裹挾著他,把他的稜角全都磨平了。

    他不會再去苛求一份滿分的作業怎樣能做到更好,而是只要合格就行了,因為他實在太累,沒有更多的精力去消耗。

    這些,都被他的老師看在眼裡。

    老人淚眼婆娑,用枯枝老柴般的手撫上牛可清的頭髮,布滿皺紋的下巴顫著:「老師最寵愛的學生啊,最終還是被生活吃掉了。」

    平平淡淡的一句話,令牛可清再也忍不了了,頃刻崩潰。

    「老師,我好辛苦啊啊啊啊啊......做成年人好辛苦,努力生活好辛苦,愛而不得好辛苦......」

    男人將頭窩在老師的懷裡,放著嗓子嚎啕大哭,像個尋求保護的孩子那般,肆無忌憚地放聲哭泣。

    哭什麼呢?

    他也不知道,大概是因為這些年太累,丟掉曾經的自己太心痛,得不到所愛之人的回應太苦澀。

    所有事情擠在一起,就把這個成年人給擠薄了。

    牛可清手裡緊緊拽著他的那副眼鏡,就像緊緊拽住這些年來裹住自己的一切條條框框,「我不該是這樣的......老師,我不認識我自己了......」

    他何嘗不想打破現實,灑脫一點,可生活由不得他,甚至連灰喪和脆弱都無暇顧及,只得竭力地將自己的情緒穩定在一條水位線之上。

    現在積累已久的洪水漲上來,越過了這條水位線,就把堤壩給沖毀了。

    「哭吧,哭吧,」老人抬起顫顫巍巍的手,輕輕地拍著他的背,「沒關係,好孩子,老師在呢。」

    牛可清哭得更大聲:「我好累好累,好累好累......我、我不想當大人,我快受不了了嗚嗚嗚......」

    古伊弗寧總說他是「假斯文」、「假正經」,其實一點也沒說錯。

    牛可清一直將這兩副面具當作是保護殼,做一隻躲在圓殼裡的蝸牛,這樣才能最大限度地規避掉來自社會上的大風大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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