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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0 14:01:02 作者: 懶橘
六歲起,她就在書肆抄書掙工錢,大量的抄寫不僅讓她涉獵廣博,也讓她熟練地掌握了草、行、楷、隸、篆等各式字體。
因此哪怕號房極冷,手止不住地哆嗦,筆下都行草依然筆走龍蛇,寫得極快。
寫完草稿,增刪修改幾處,又拿藥膏子搓熱手後,便用古雅飄逸的館閣體工工整整地抄寫在答卷上。
她對書本上的內容向來熟識、融會貫通,前兩場都早早答完。
第三場考的是經史時務策,五道策問分別涉及工、農、吏、法、民。實際上若是面面俱到,絕不僅限於此。
許澄寧跟著燕先生遊學數載,除了書上的學識,她見識過十六府水渠的規劃挖鑿。見識過饑荒賑災流民的安置與疏散,也見識過監察御史巡視蜀地,不出半月便擼下大大小小几十名貪贓枉法的官吏。
因先生聲望極高,她還翻閱過多地府衙積年的政事記案。
她一手扶袖,一手磨墨,細細琢磨了一會兒,才正式下筆,一氣呵成。
貢院不提供三餐,卻按點給予熱水。饅頭冷透就會硬,許澄寧用饅頭夾了醃菜,貼著盛水的陶碗捂了一會兒,一口饅頭一口水地吃完。
為節省蠟燭,入夜她也不挑燈夜戰,用藥膏子捂熱了手腳後,把自己裹得像個蠶寶寶睡下了。
許是號房陰冷徹骨,叫人睡不安穩,夜裡輾轉之時又夢回岐山村……
祖母是個乾瘦矮小的老婆子,像廟裡供奉的夜叉一樣凶神惡煞,握著帶刺的藤條一邊打一邊痛罵。
「你這個蕩婦!仗著有幾分姿色就敢勾搭人,背著大山偷漢子!說!這個野種是不是你在外面亂搞有的?!到底是誰的種?!」
母親跪在地上苦苦哀求:「他真是大山的孩子!求您,別再打啦……」
大伯娘笑道:「娘不知道,女人生娃,哪個是娘明明白白,哪個是爹嘛,當娘的可能也不知道呢!」
三叔母也道:「南哥兒自打生下來,就長得跟兄弟姐妹不一樣,別人抱一下子嫂子都不許,寶貝得跟什麼似的,天天賣菜都背著南哥兒,該不會……是帶著兒子去見他親爹吧?」
祖母大怒,嘰里呱啦罵得難聽至極,細細的乾枯的手指指著她:「拖出去打死!扒了褲子打!」
「不要!」
母親撲過來緊緊把她抱在懷裡哭喊:「不要打!不要打他……」
無論幾個堂兄怎麼拉扯,母親都死死抱住她不肯放。
那頓藤條,她沒挨幾下,母親卻被打得皮開肉綻,遍體鱗傷。
從大宅回到自己家要越過一個長長的小土坡,母親單薄幹癟的身軀在前面搖搖晃晃地走,她邁著小短腿跟在後面。
跪了一整天,她走不動撲倒了,巴巴地趴在土坡上,仰頭看母親。
母親回過頭,夕陽在她身後染上橙紅的光暈,暖融融的,她看不見母親臉上的神情。
母親定定站了一會兒,走過來把她背起,才繼續往前走。
年幼的她不懂事,趴在母親背上摟著她的脖子,晃著小腳丫回了家,那段土坡很長,長到令她忘記了在大宅的遭遇。
但祖母沒有忘,村裡的人也都沒有忘,他們一次次變本加厲地羞辱母親,默許家中的孩子欺負她辱罵虐打她。
大姐二姐知道是她連累了家人讓她們都過不好,也對她拳打腳踢,不給飯吃。
母親先是變得沉默,再逐漸暴戾,終於也全部發泄施加到她身上,在弟弟小福出生後某個昏暗無光的早晨,將她的頭死死按到水塘里……
她一身濕漉漉地撲到爹爹身上,在他懷裡一個勁地哭,爹爹渾身都在顫抖,胸腔像個老舊的風箱雜音咻咻,不停地喘。
「這是幹什麼?你要對孩子做什麼?!」
母親歇斯底里。
「她害了我!害了我這麼多年!有小福了,還留著她做什麼!給我!」
母親抓住她的頭髮往外拖,爹爹踉踉蹌蹌撲下來,用盡全身力氣,從母親手裡救下了她。
「你不喜歡他,就不用管他,我養!我來養!」
後來,爹爹送她去上學堂。
他左腿比右腿長一截,抱著她走路,一崴一崴的。
他指著廟裡的聖人塑像說:「小南要好好讀書,做個明白人,別像爹爹一樣,一輩子糊裡糊塗,連帶你娘,也跟著我受苦……」
她摟著爹爹的脖子,滿口答應。
「爹爹沒用,當不了好丈夫,當不了好爹爹,小南,將來你大了,不要記恨你娘和你姐,也對她們好,好不好?」
「好----」
她掰著短短的手指:「小南會好好讀書,對爹爹第一好,對阿娘第二好,對小福大姐和二姐第三好,對……」
她還指著路過的轎子,脆聲道:「爹爹不用有用,小南會有用,小南會好好讀書,給爹爹掙大轎----」
爹爹笑了,他得過病,一笑就忍不住地抽搐翻白眼。
「那要掙不到怎麼辦?」
「小南長大了,換小南背爹爹----」
爹爹哈哈地笑,笑臉逐漸變得模糊,眼口耳鼻滲出滾燙的鮮血,她驚惶顫抖地拿手去接,卻怎麼都接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