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夜深了，苗可芸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家裡的，一路上她快樂得整個人輕飄飄的，像突然中了彩券。

  她進了小房間，躺在床上，回想今晚發生的事。

  她成了電影「舞娘」的第一女主角，賈旭威開了張支票給李姐，她很快地就可以領到豐厚的酬勞，明天開始她就要接受一連串的舞蹈訓練……這一切不是夢，是真的。

  她不必再擺地攤，她可以大聲地對爸媽說，她要當大明星了。

  天啊！這是真的。

  她摟著枕頭，把笑臉埋在枕頭裡，心滿滿的，捨不得睡，還想再多停留在今晚的美好中。

  鈴鈴鈴……

  手機突然在這時候響了，不知是誰打來的，她伸手抓來手機接聽。

  「餵……」

  「可芸。」打電話的是媽媽林麗水。

  「媽。」苗可芸坐起身來。

  「你已經三個月都沒打電話回來了，我想問問你還好嗎？」林麗水一改以前的強硬態度，語氣溫婉地問女兒，她和丈夫苗志成並不是不關心女兒，也不是要跟女兒僵持不下，相反地他們很擔心女兒在台北過得不好。

  他們都有在注意電視節目，女兒最近根本都沒有在戲劇節目中出現過，而且最不幸的是傭人阿霞的女兒曾在台北街頭看到女兒在擺地攤。

  阿霞的女兒說一定不會認錯人，肯定是可芸。

  他們一聽擔心得要命，怕可芸倔強的不回家來，在台北會餓死。

  「我……很好。」苗可芸忍不住要跟媽分享內心的喜悅。

  「別逞強了，要是沒戲演就回來吧，找個人嫁了……」林麗水和丈夫為女兒俺怕了最好的出路，就是結婚。

  「媽，我怎有空去結婚，我有工作了，我要演電影了，我賺了很多錢要給你和爸。」苗可芸終於能揚眉吐氣地告訴媽這個大消息。

  電話那頭林麗水「嘖」了一聲。「可芸，你別說夢話了。」

  「是真的，我是電影的女主角。」苗可芸興高采烈地說。

  電話那頭林麗水沒轍的搖頭，對身邊的丈夫說：「你來跟女兒說，我說不過她。」

  「可芸，我看你還是回家來吧！」苗志成接過電話對女兒發出愛的呼喚。

  「爸，我不回去，我要拍電影了。」苗可芸也把喜悅告訴爸，但願他能分享她的榮耀。

  「你喔！別說謊來騙我了，有人看到你在擺地攤賣衣服。」苗志成一點也不相信女兒說的。

  「啥？是誰？」苗可芸心想這下不好了。

  「阿霞的女兒，她在台北讀書，說看到你在擺地攤賣衣服。」

  原來是有熟人見過她。「爸……她一定是認錯人了。」苗可芸很抱歉自己不能說出實話，她寧願他們相信她一直都過得很好，她不要他們為自己擔心，何況那些都將過去了。

  「你別瞞我了，你再這樣下去不行，我苗志成的女兒在台北擺地攤，這傳出去我們家的臉要往哪裡擺？你還是回家裡來。」

  「爸，你和媽都別擔心我，過幾天我會匯錢回去給你們，請相信我。」

  「這……」苗志成眼看她說不聽，無奈地對林麗水說：「女兒一定是壓力太大，說話瘋瘋的，我們還是去台北看她好了。」

  「爸……你和媽都別來，我很忙，為了電影，我得去學鋼管舞。」苗可芸阻止他們。

  「什麼？我的天啊！你要去跳電子花車，噢！我這張老臉都給你丟光了。」

  苗志成聽不下去了，南部的電子花車現在都流行跳鋼管舞，他唯一的女兒竟然要跑去跳艷舞，他又氣又難過地把電話交給林麗水。

  林麗水緊張之下命令她說：「在你丟光苗家臉之前，給我回家來！」

  「媽……」苗可芸沒有解釋的機會，林麗水喀地一聲掛了電話。

  她心想真糟，她跟他們嚴重的溝通不良，他們一定要曲解她的意思，她實在也沒辦法。

  當初她堅持進演藝圈，已經被他們列為大不孝，現在他們大概認為她對不起苗家的列祖列宗了。

  但她不會再解釋了，她要做出一番成績給他

  ..

  們看。

  她進浴室去洗澡，明天開始她就有得忙了……她要去劇組報到、拿劇本、學舞，還有領一大筆錢。

  她心裡也期待能再見到賈旭威，不知道為什麼一想起他，她的心就發熱著，她心想一定是因為對他很感激才會這樣吧！

  她很感激賈旭威給了她這個機會，他是她的恩人，希望明天會見到他。

  翌日，苗可芸到劇組報到。

  她突然成了重要的演員，也成了大家注目的焦點。

  她拿到劇本，看完後立刻就愛上賈旭威編寫的故事。

  那是描寫一個女子愛上有婦之夫，後來有婦之夫拋棄她，她在感情受創後放逐自己，一改保守的個性，當了舞娘，她盡情地玩弄男人們的感情作為報復，直到有一天她又真心愛上一個男人，那男人也真心要娶她，將她帶回家，結果男子的叔叔竟然曾是她的入幕之賓……舞娘因此自慚形穢，黯然離去，生命中再也沒有愛。

  「你行嗎？你得跳鋼管舞，戲裡和男主角之間有很多場火熱的親熱戲，舞娘從清純到狐媚之間的轉變，你演得出來嗎？」導演戴維親自過來問她，不太信任地睨著她，她在他眼中完全不合格，他還是習慣和大牌明星合作，至少質量有一定的水平。

  苗可芸並沒有演過親熱戲，但她很有誠意地說：「我會試著表現好。」

  「不是試著，我要的是你全心投入地變成戲裡的人。」戴維要她明白他一向要求嚴厲。

  「我……行。」她對自己有信心。

  「最好是這樣。你演這一段，先試個鏡。」戴維仍是不信任她，挑了一段舞娘展現媚態引誘男人的戲，要她立刻演演看。

  苗可芸神經緊繃，眼看著現場的攝影機全對準她，所有人的目光也全投向她，她下意識地找尋賈旭威的人影，發現他並不在場。

  她手指顫抖地打開劇本看仔細，很怕自己表現不好。

  「開始吧！」和她演對手戲的男明星走過來，依照劇情坐在椅子上，立刻投入戲中的角色，用迷惑的眼神看著美艷的舞娘。

  苗可芸看著他，現場鴉雀無聲，她額上冒著冷汗，精神無法集中，顫抖地念了一段台詞：「你……敢上我的床嗎？不怕你老婆發現？」

  「卡！」戴維大聲喊停，絲毫不給顏面的大吼道：「你這是小孩在演話劇嗎？連一點表情都沒有，你完全沒有抓住女主角當下的心情和反應，到底會不會演？」

  「給我……一點時間。」苗可芸知道自己一時間還無法融入舞娘這個角色，她需要時間琢磨舞娘的心情轉折。

  「你要我等多久？量身訂製戲服到開拍只有一個月時間。」戴維再吼。

  「一個月應該可以。」苗可芸突然感到沒自信，可是她不能退卻，她只能前進，她對爸媽誇下海口了，也不能辜負賈旭威對她的期望。

  「最好是那樣……去量戲服。」戴維高舉劇本，臉紅脖子粗地吼，向攝影師低啐：「這種小演員怎能獨挑大樑？大老闆偏偏堅持要她，真叫人頭疼。」

  苗可芸聽到了，她也聽到別的女星在交頭接耳——

  「她八成是和大製片睡過了，要不然女主角哪輪得到她呀！」

  「只不過是個小演員，怎麼能登上電影大銀幕？其中一定有鬼。」

  苗可芸雙手發顫，她們惡意的批評對賈旭威很不公平，他並沒有對她做什麼要求，她很想反駁，可是……她們會這麼想並不是沒有原因，因為曾經有女明星為了成名不惜出賣自己。

  她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自己也會遭到這種指控。

  而昨天她高興得要命，也沒有想過賈旭威為什麼會選上她？

  她確實只是個不起眼的小演員，按照常理來說，他可以選更有名氣的人。

  難道……他真的對她有額外的要求嗎？

  他曾暗示過什麼而她沒有注意到嗎？

  她努力去回想昨晚的情形，愈想愈覺得心虛，天底下哪有那麼幸運的事。

  她該去問問賈旭威嗎？她有他的名片……

  「苗小姐，請過來量身。

  」裁縫過來叫她。

  苗可芸失神地點了點頭，原本內心所有的快樂瞬間變得黯淡了，她進了更衣室，心裡一直放不下眾人冷酷的耳語。

  三天過了……

  苗可芸始終沒有見到賈旭威，也沒有勇氣主動找他，雖然疑問一直懸在她心上並沒有消失，但她也必須在有限的時間內苦練鋼管舞，只好暫時把問題擱在一邊。

  畢竟若能把角色扮演好才是闢謠最好的方法，要是她沒有能力，別人一定會再給予更多無情的批判。

  三天下來，她的鋼管舞總算小有成績，老師教的所有舞姿她都記清楚了，雖然她的手臂和腿上因此弄得青一塊紫一塊，但她一點也不在意。

  除了練舞之外，她幾乎足不出戶的背台詞，揣摩舞娘的心境，她有自信可以把前半段的感情戲演得很好，可是她一直演不來舞娘報復時勾引男人的嫵媚姿態。

  今天整個早上她都把自己關在公寓，化了大濃妝，穿低胸小可愛和短裙在鏡子前練演技，做出各式表情，但她自己一點也不滿意，她像是強裝出來的，表情很不自然。

  就在她陷入苦惱的時候，公寓來了訪客。

  她聽到電鈴聲，前去開門，爸媽站在門外。

  「爸、媽。」她很驚訝，他們真的來了。

  苗志成和林麗水看見女兒臉上的大濃妝，和身上短到不能再短的衣裙，愕然地往後退了一步。

  「你……這是什麼樣子，立刻就收拾行李跟我們回家。」苗志成一開口就很強硬。

  「爸，我是在練習演電影裡的女主角。」苗可芸解釋。

  「夠了，你別再騙我們了，我們都不相信。」林麗水拿帕子擦眼淚，她好端端的一個女兒有家不回去，情願流落在外面，教她怎能不痛心？

  「什麼都別再說了，現在就去把臉洗乾淨，跟我們回去。」苗志成拉著女兒進公寓。

  「我不能回去……我沒有騙你們啊！」苗可芸掙脫了，說什麼也不肯回家。

  「你喔！就遺傳了你爸的硬脾氣，我們都來接你了，你難道就不能軟化一點嗎？」林麗水用力擤鼻涕，看到她小公寓地板上一大袋擺地攤的衣服，她翻開來看，哭得更悽慘了。「你還說你沒騙我們，你明明就在擺地攤。」

  「媽，不是你想的那樣……情況改變了。」苗可芸不曉得要怎麼說他們才能夠相信她。

  「對，現在改跳電子花車了。」林麗水哭得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

  「喔！我的天啊……叫我怎麼說才好？」苗可芸拍拍自己的額，心裡著急。

  就在這時李姐來了，她帶了一個小助理要來給她，看見她的公寓門沒關，有兩位模樣樸實的長輩在裡頭。

  「怎麼回事？這兩位是誰？」李姐問。

  「李姐……他們是我爸媽。」苗可芸無奈地對父母說：「爸、媽，她是我的經紀人。」

  「原來是伯父伯母，你們好，幸會幸會，你們是北上來替可芸慶祝的厚，可芸很不得了，大製片找她拍電影呢！是第一女主角喔！我派個助理來給她，還有……」李姐從皮包拿出支票交給可芸。「可芸，這是你的酬勞。」

  苗可芸拿在手上，沒收進自己口袋，雙手拿給板著臉的父母。「爸、媽，我沒騙你們，這是孝敬你們的。」

  苗志成和林麗水瞄一眼那張七位數的支票，這下他們不信也難了。

  「你們該不會也懷疑這張支票是假的吧！把它存進銀行不就知道是真的假的了嗎？」苗可芸哀求父母相信她。

  苗志成和林麗水互看了一眼，林麗水擦乾眼淚問：「這……你真的要當大明星了？」

  「是真的，我演的是一個舞娘，我只是在揣摩舞娘這個角色。」苗可芸替自己澄清。

  「伯父伯母，可芸被大製片相中，現在是身價不凡了，你們安心，我會好好照顧她的。」李姐看得出可芸父母對她的關心，適時地打圓場。

  「大製片？」苗志成懷疑地哼了聲。

  苗可芸可想而知爸接下來又要說什麼演藝圈很黑暗的話了。

  幸好李

  姐說：「伯父伯母，你們一定知道女明星韓音吧！她在當紅的時候嫁給一位大製片商，現在製片公司的負責人是他們的兒子賈旭威，是賈旭威看中了可芸，請她演出女主角。」

  林麗水知道韓音，韓音是她年輕時候的偶像。

  「唉！」苗志成嘆了口氣，既然女兒有了好機會，他還有什麼好說的，當然是多給她支持，少點批評了。

  「這樣吧，快到吃午飯的時間了，不如我作東，請伯父伯母吃個飯，大家一起聊聊。」李姐大方地說，她心情大好，可芸這次可是為她進帳不少。

  「去嘛！」苗可芸把支票交給媽媽，一手挽著爸，一手挽著媽，逗他們。

  「還不先去洗把臉？」苗志成沒有反對。

  林麗水見丈夫同意，她也就沒有反對，兩人都接受了邀請。

  苗可芸立刻去卸妝，讓李姐開車載他們和助理一起去吃飯。

  這頓飯還算愉快，而有了父母的支持，苗可芸更想演好電影中的角色了。

  一個月後……

  電影開拍後出奇的順利，苗可芸表現得比自己想像中好，導演戴維也沒有再多說些什麼。

  而電影和電視的拍攝流程不同，有時因為演員的時間安排，不見得是按劇情的順序拍攝，可以是分段進行攝影再剪接。

  「今天先拍第21場。」戴維導演交代今天的流程。

  很快地輪到苗可芸上場了，她得在這場戲中大跳火辣的鋼管舞，演出勾引男人的戲碼。

  現場男演員就位了，其他演員也都定位。燈光、音樂都準備就緒。

  導演一聲令下，她賣力地演出，靈活地在鋼管上曼妙地舞動，窈窕的媚影惹火，就在她要走下舞台，接近男演員時她突然忘了台詞……

  「卡——你表情怎麼這麼僵硬，是在演殭屍片嗎？重來！」戴維喊卡。

  苗可芸短暫的培養情緒，再走向男演員，坐到他大腿上，表情變得尷尬。

  「卡……重來。」

  她再來一遍，很投入地看著男演員的臉，但不知怎麼的，她演不出挑逗的表情。

  「卡……不拍了，你準備好時再通知我。」戴維再也受不了的怒吼，乾脆提早收工，憤而走人。

  全場的人見導演被氣跑了，全都晾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

  苗可芸更是不知該怎麼辦，她仍沒辦法突破自己。

  逐漸地燈光暗了，燈光師、攝影師和演員們也都一一離去了，片場靜悄悄，只剩她一個人，她難過地環抱自己，心底很自責，她明明就練習過很多次，一到正式拍攝，她就是演不好。

  忽然間，她聽到腳步聲從遠處走來，回眸看見賈旭威。

  他一如她初見他的那晚，表情酷酷的，愛笑不笑地看著她。

  「你什麼時候來的？」她訝然地問。

  「我今晚一直都在。」賈旭威指指高出的看台，他一直在上面看著她表演，她的舞跳得令人血脈賁張，隱隱地敲動了他不為所動的心，讓他的雙眼只能定在她身上無法轉移。

  他相信她下過一番功夫，很肯定她的表現。

  「只有今晚？」今晚之前他都去了哪裡？她一直很想再見到他。

  「我去了趟日本，昨天才回來，你拍好的其他片段，我也看過了，你確實有潛力。」賈旭威掩不住內心對她的欣賞。

  苗可芸蒼白的臉悄悄泛紅，有他的鼓勵，她又重新有了自信，「可是……這場戲我一直演不好。」

  「我會負責教會你，去換衣服，跟我走。」賈旭威願意出手幫忙。

  「要去哪裡？」她紅著臉問，頭有點昏眩，他要教她？

  他要怎麼教她勾引男人？

  敢情真的像傳言那樣，他對她有額外的要求？

  「去了你就知道了。」賈旭威沒有明說要帶她去哪裡。

  她茫然地看著他，事到如今，她還能怎麼反抗，她收下他的酬勞了，戲也開拍了，他若予取予求，她該怎麼辦？

  違抗他，她的努力就全毀了。

  「你在想什麼？」

  「沒有。」她轉身進更衣室換衣服，一顆心交錯著多種情緒，她不討厭他，甚至是很喜歡他的創作才華，但她絕對拒絕以自己的身體作為交易。

  他對她並沒有愛……噢！難道她在期待他對她有愛？

  別傻了，都二十三歲了，愛情這種不實的幻想早就遠離她了。

  她迅速脫下性感的舞衣，走出更衣室。他仍在等她，見到她，他的目光驀然一沉。

  是錯覺吧！為什麼他覺得她很令人心動？明明她穿得很樸素，並沒有什麼吸引人的地方，她只是把及腰的長髮放下來而已。

  「走吧！搭我的車。」他說，大步走在前方。

  她躊躇地跟著他，心想他會載她去哪裡？

  坐上他的跑車，他把車開往高速公路，她心想完了，他要把她載離台北，一定是有預謀的，他果然對她不懷好意。

  她本來還對他抱持著好感，原來他和別的男人並沒有什麼不同。

  她很失望，深深地失望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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