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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0 12:17:04 作者: 南樓北望
傅眉的笑容倏然消失。
她怔怔了一會兒,慢慢說:「後來,她就死了。」
起因是張廉帶孩子出去了。原來那兩年裡,他執著地認為是這孩子導致了他和傅眉決裂,一心想把孩子送走。而且,他是個熟讀律法的人,堅持認為應該把孩子送回給親人,讓她認祖歸宗,這很重要。他一直在找那孩子的親人。作為明光書院的夫子,他很容易就找到了。
他還說服了其他人,一起騙傅眉出門,好悄悄把孩子帶走。而等傅眉回來的時候,孩子已經不見了。她氣得不行,和張廉打了一架,馬不停蹄又沖了出去,去找孩子。
但是,她不知道去哪兒找。大家都不肯告訴她孩子送去了哪裡。那段時間,王夫子正在沉眠,也幫不了她。
傅眉只能靠自己,拼命地找,不停地找。
「我到現在都不明白,為什麼張廉覺得『認祖歸宗』這件事那麼重要。他甚至覺得,這件事重要到是真理、是天公地道,所以他覺得我一定會懂。可我到現在都不懂。我只覺得他,還有他們所有人都蠢透了。」
好在,傅眉也是一名神通廣大的修士。雖然出於某種原因,她一直在書院深居簡出,可她也有自己的辦法。
那小姑娘在一個偏僻的小地方,家裡還算富裕。可她親生父母已經在那次車禍中死了(「馬車從直道上突然墜落」),她被送回去後,就交給了叔叔和嬸嬸。然而,其實那場車禍就是她的叔叔策劃,是她叔叔為了謀奪家產,才害了自己的兄嫂。
小姑娘落在他們手上,能有什麼好果子吃?三歲多做不了家務,就當個出氣筒,天天都哭得很可憐,少挨頓打都要謝天謝地,更別說去讀書、寫字、練劍了。
而這些,都是傅眉後來才聽說的。
因為當她趕過去的時候,那座小城發生了和這次羅城差不多的事。動靜沒這麼大,沒這麼滲人,沒這麼悽慘。可對大部分平凡人來說,常常就是這些微小的、隨處可見的天災人禍,悄無聲息地折磨人,甚至奪走了他們的命。
小姑娘一家是被作為「染了疫病」的處理的。屍體直接燒了個乾淨,成了一把灰,又成了一把泥。
「起初大家都說,那是意外。」
傅眉恍恍惚惚地回了書院。她已經不記得自己那時候具體是什麼感覺,是成日痛哭、成日後悔,還是只呆呆地坐在窗邊,望著和女兒一起練劍的小院子。這些她都不記得了。人在太過悲痛的時候,大腦會突然斷弦,像起了一層霧,把內心和周圍的世界隔開;她知道自己活著,但知道得不是那麼清楚。
果真是意外嗎?她不想相信,但那時候她還不知道什麼星祠、神鬼,也就無從查起。
但是,王夫子醒了。
那位鬼仙時不時會醒過來,看看他的書院,也看看這裡的老師和學生。他得知了傅眉的事,當即將張廉和其他相關的人叫過來,痛斥一頓,罵得一群人臉紅脖子粗。那是傅眉第一次看見那位笑呵呵的老人發火。她小時候得過他教導,印象並不是很深,但那次之後,她發自內心地尊敬他。
更何況,王夫子還告訴了她真相。他告訴她,她的女兒是被獻祭了,是被一個不知道是誰的大人物,拿去為了不知道什麼的原因,做了無數生祀中的一個。
她的女兒,她的小姑娘,才三歲多,才那麼一點點大。她修煉很有天賦,練劍尤其像樣,揮劍的樣子像頭小野獸,睡覺前依偎在她身邊,又成了一隻軟綿綿的雛鳥。
那就是她的女兒。是她親手帶回來的,全心全意照顧的女兒。
為什麼張廉那些人,可以「自以為為了她好」而帶走她?
為什麼那不知道哪裡來的大人物,可以隨意犧牲她?好像她不是一個人,不是一個小姑娘,而只是一粒輕飄飄的塵埃。不是說「見其生不忍見其死」嗎?不是說君子連飛蛾都不忍心殺死嗎?
為什麼他們就能隨隨便便殺死一個小姑娘。那甚至不叫「殺」,那叫「處置」,是一個人對一件沒有生命、沒有自己意識的物件,才會使用的方式。
「那時我明白了,只有我一個人看見了我女兒的『死亡』。或許還有王夫子。張廉他們看見的是『意外』,其他人看見的是『不幸』,幕後兇手覺得這些都是『安排』。」
傅眉神色奇異:「你明白嗎?只有我,只有我一個人看清了,那是一群人合力殺了一個人。可他們甚至不願意承認。」
因為並不把對方當個人,所以甚至不會冠以「殺戮」之名。
「那一刻,我忽然領悟了自己的道:承認殺戮,才是對人類最大的尊重。他們殺了我的女兒卻不敢承認,因為他們太虛偽,但我願意承認,我想殺了他們,只要我能做到,我就會殺了他們。他們不尊重我的女兒,甚至不尊重我,那我就先尊重他們,讓他們不得不反過來學會,什麼叫『尊重』。」
那就是二十年前的殺戮之夜的由來。
後來大家都說,是傅眉悟道不順、入了歧途,是她走火入魔,才對諸多無辜的同門下手。她甚至想殺了張廉,只是沒能殺成。
可想殺張廉,需要「甚至」嗎?傅眉覺得那些人的用詞很奇怪。其他人都殺了,張廉不是更該殺?可惜殺不了而已。也許她真是走火入魔了,她沒有半分後悔,只嘆息自己實力不夠,殺不動張廉,也殺不動那個藏頭露尾的「大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