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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0 12:17:04 作者: 南樓北望
    「我明白你最厲害。所以,最厲害的薛無晦,我今天能抱著你的頭睡覺嗎?」

    上兵伐謀第四招,孜孜不倦、百折不撓。這是最後一招了,如果還不行……那也只能灰溜溜出去了,總不能耍賴非要賴在人家家裡,這可不太好。雲乘月暗中一嘆,卻又很滿意自己高尚的人品——大概很高尚吧。

    帝王彎著腰,陰鬱地審視著她。他不知道她在想什麼,只知道她眼裡有笑。

    他此時離她很近,近得能數清她的睫毛。他忽然有些走神,卻又不像真的走神,因為他知道她仍注視著他,眼神安寧,清澈見底。

    ……他忽然有點莫名心煩。

    薛無晦垂下眼,不想看她,卻又猝不及防撞見了她的手——她還是拉著他的衣袖,皮膚是一種健康的瑩白,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令人想起花瓣的紋路。

    他心中那淡淡的煩躁又加重了。

    他不想答應她,否則她今後豈非沒完沒了?

    可一張口,他卻聽見自己說:「僅此一次,沒有下回。」

    他立即閉嘴。

    對他的話,她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只是彎起眼睛。她縮回手,將那顆頭顱抱住,又將之貼在了臉頰旁,輕輕蹭了蹭。

    他抿著唇角,望著這一幕。這一刻,他感到了一種深切的困惑:她一直說的香氣究竟是什麼,其實他也滿腹疑竇。退一步說,再是有香氣,那也還是猙獰醜陋的東西吧?不該令人心生厭惡、巴不得看都不看?

    可她這心滿意足的樣子,卻像是貼著世上最珍貴的珍寶。

    她還輕聲問:「你明天早上能叫我起床嗎?如果太晚,有人來找,發現我不在,可能會有些麻煩。」

    他不說話,只盯著她。他在想,為什麼會有這麼古怪的姑娘?她似乎總是想做什麼就做,想說什麼就說,情緒清澈單純得一眼能見底,卻又自有一套條理,還有從容的計劃。

    她究竟在想什麼?

    只在這一刻,薛無晦突然希望她能繼續看著自己。他希望她能繼續睜著這雙清澈明潤的眼睛,將一切情緒繼續坦坦蕩蕩地呈現在他眼前。

    但她已經閉上了眼,唇邊還帶著笑。

    「晚安,薛無晦。」

    他又等了一會兒,皺著眉、冷著臉,期望她會感到不安、瑟縮,於是再度睜開眼。但她沒有。

    因為她很快就睡著了。

    薛無晦伸出手,想推她,卻又不知道為什麼,他的手懸在她上方,終究沒有落下。

    他只是望著她。

    望著望著,不知不覺,帝王的神情變得怔怔的。他盯著她,又盯著那顆枯萎的頭顱——他僅存的身體。

    他現在是靈魂,而靈魂沒有知覺,一點都沒有。再強大的力量也不可能讓靈魂擁有一絲一毫的知覺。

    可,他生前的頭顱是他的寄魂之物,所以……通過這顆頭顱,他仍能擁有一些真實的、活著的感受。

    他其實早就忘記了這件事。千年以來,他帶著僅存的頭顱沉睡於青銅懸棺中,滿心只有恨意和戾氣,無暇他顧。

    時間過得太久了。久到他已經忘了……

    薛無晦沉默地抬起手。他想碰她的臉,卻又停下;片刻後,他收回手,只輕輕碰了碰自己的臉頰。

    他還是怔怔的,有些恍惚地想:時間太久了。久到他已經忘了,活人肌膚的溫度、觸感,原來是這樣。

    他站了很久。

    最後,他側坐到了床榻邊,繼續凝視著她。

    他什麼都沒做,只就這樣看著她。

    又過了很久,他才化為黑霧消散。

    地宮裡空空蕩蕩。長明燈滅了,帶來安穩的黑暗,恰如一個甜美的夢。

    「……晚安,雲乘月。」

    ……

    雲府外,某一燈光暗處。

    熒惑星官坐在細細的欄杆上,垂著一條腿,百無聊賴地晃著。

    欄杆背後,站著一名老者。他背著手,正專注地看著雲府的方向。

    他看著那孩子走進雲府,看著黑沉沉的大門關閉,遮去了她的背影。

    「盧老頭,你真不現身?」熒惑星官嘲笑道,「連聶家的事都讓我去當惡人。怎麼,你還怕見到她不成?」

    老人沉默良久,剛直清瘦的肩略垮下來。他的頭也垂下了。

    「……古人說近鄉情怯,想不到,近人也會情怯。」

    老人自嘲地搖搖頭,苦澀道:「一想到當年幼薇的事,老夫的確……有些不敢面對她的孩子。」

    虞寄風好奇地問:「你竟然也會害怕?那怎麼辦,你就不管她了?嘖嘖,那什麼雲家、聶家,可都是一個個成精的狐狸,說不定正商量著怎麼害她……」

    「他們敢!!」

    老人倏然抬頭,厲聲喝道。

    虞寄風掏掏耳朵,一臉不出所料的笑容:「你跟我嚷嚷有什麼用?」

    盧姓老人的氣勢,陡然又跌落了。

    「我……」他竟有點期期艾艾,「我先在這城裡待著,暗中護著她。等有機會……」

    虞寄風大笑起來。

    他笑得太厲害,直接從欄杆上滾了下去。

    「……有趣有趣!真沒想到,前任四象星官、當代碑刻第一人的盧桁老頭兒,也會有這幅情態!」

    誰想得到?

    就像也沒有誰想到,那雲府里無聲無息逝去的先二夫人,曾是這位老人視如親女的弟子。畢竟……那位夫人空有書文見識,卻毫無修為,也從來沒提過她的來歷出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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