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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0 09:05:39 作者: 何仙咕
平遠城東市上擺攤的老道說她十世孤苦, 她不屑一顧, 現在忽然想起他來, 其實還是信了。
朱雀上前,拾起仙靈收入袖中,來的路上,她看見那隻石妖了, 金剛石再堅硬、珍貴, 也只是凡石, 如何能替得女媧娘娘煉製的仙石。
這不過是小神女一意孤行的異想天開。
她總也長不大, 也沒有機會長大,生生世世都是小孩脾性。
補天是她存在、誕生的意義, 正如天煞星總要時不時下凡為禍人間,掀起大亂,受萬人唾罵;如天上日月, 每日輪轉不休;如風雨雷電, 應時降臨……是神的職責所在。
命,乃先天本性,運, 則無數窮通變化, 所謂命運, 即為鬼使神差的殊途同歸。
朱雀垂首,看向跪坐在地的眼盲少女,人悲傷到極致反而不怎麼哭得出來,血淚乾涸在她的面頰,她沉靜如一潭死水。
朱雀抬手,一指點在她額心,治癒她眼傷。但此乃神罰,即使傷愈,也不能回到從前,只能看見模糊的一點輪廓。
「你好自為之吧。」
朱雀要帶走小神女的石身,趙小箏終於有了反應,她飛撲上前,緊緊將那塊焦黑的石頭護在懷裡。
「留給我吧!」她臉頰貼上石頭坑窪的表面,眼前只能看見混茫的一片黑,眼淚不覺盈滿了眶,她伸手撫摸粗糙的石面,囁嚅著:「她該多疼啊,她該多疼……她最怕疼了……」
「鬆開手。」朱雀冷聲。
「留給我吧,我已經一無所有了,留給我吧。」她哀聲乞求。
斗宿轉過身,不忍再看,朱雀默了默,撩袍蹲下,「她是神女,上古至今絕無僅有與天同壽的小神女,她不死不滅,只是暫時陷入了沉睡。」
即使失了法力和仙元,她依舊是神。
無可替代。
「那她什麼時候會醒?」小阿箏眸中重新燃起希冀,她的眼睛不再清澈明亮,瞳仁灰白無光,即使被治癒,眼球上仍是布滿扭曲猙獰的血絲。
朱雀直視著這雙眼睛,嘴角一抹譏嘲,「也許你死。」
「那就等我死吧。」她整個身體都壓在石頭上,回望,面上閃過幾分狠戾,「要麼現在就讓我死。」
「你威脅我?」朱雀起身挺直了背,神色凌然。
少女匍匐在地,以凡人羸弱的血肉之軀沉默對抗,她閉上眼睛,倒盼著他們用劍、用刀,或是用術法將她殺死。
這樣她就不算失約。
她安靜等待許久,直至黑雲退散,狂風休止,夕陽為山林草木潑灑一層溫暖的金光。
她抬起頭,四周一個人也沒有,視線里充滿混沌溫暖的金,天地自然,運轉不休,從來不曾因誰的離去停滯片刻。
她臉頰重新貼上那塊坑窪的大石,終於可以放聲大哭。她的小神女,嬌氣怕疼又愛美,石身原本光滑如玉,璀璨剔透,卻被雷給劈成這個樣子。
她用袖子不斷去擦,那些焦黑的雷痕卻無論如何也無法擦拭掉,直到袖子磨破,掌心破皮滲血,她疲憊仰倒在地,閉上眼睛。
活著對她來說更像一種懲罰。
無數次,趙小箏想,乾脆就死在這裡好了,她早就該死的,死在聚仙樓那場大火里。
讓她死吧。
金烏西沉,玉兔東升,清晨的露水濕透衣衫,一天又一天,她感覺不到飢餓,也無所謂口渴,死屍般一動不動躺在地上。
不知過了多久,天空飄起小雨,她被凍醒,睜開眼睛,臉頰貼在地面用力去看,發現周圍焦黑的土地竟然又重新長出了嫩綠的草尖。
她於是爬起來,鏽朽的骨骼艱難支撐起殘破的肉身,抱起那塊大石頭飄搖著下山,任由荊棘在四肢、臉頰留下條條血痕,她拖著疲憊的身子返回她們在村子裡的家。
小神女最是愛乾淨,趙小箏在院子裡打水為她擦洗石身,用柔軟的布巾洇干水,再放到太陽下曬得暖暖才抱回屋。
「睡著了?那我說話你可以聽見麼?」她把石頭放在榻上,蓋了被,又掀開,「你的頭在哪一邊呢。」
她不斷調轉方向,自言自語:「你不說,如果我把你頭蒙住了,你可不要怪我呀。」
大石頭當然不會回答她,趙小箏想了想,用被子圈成一個窩,讓大石頭坐在窩裡。
可這樣還是不能讓她滿意,她最後找來一隻竹籃,將籃子底部鋪得軟軟,才把大石頭放進去。
「我猜你肯定不想一直悶在屋子裡。」趙小箏提著籃子走出房間,將它放在院中石桌,再低頭一瞧,「哎呀,我身上好髒,我得好好梳洗一番。」
盛著大石頭的竹籃又被提回房間,趙小箏將她擱在浴桶邊的矮桌上,上面蓋一塊半透的薄紗,手指點點,「不能偷看。」
大石頭安安靜靜坐在竹籃里,小阿箏隔著寥寥的水汽看她,忽然笑起來。
如果小神女真正醒著,這種時候必然是要鬧的,她完全可以想像她張狂的樣子。
——「我看看怎麼了,你有什麼見不得人的,我早就把你看光光了,哼,我不僅看,我還要摸!」
說罷便飛快扒光自己跳進浴桶里來,滑溜溜的身子挨上來,好玩地扭來扭去,再親昵地蹭蹭臉頰,小聲說:「來嘛,來摳摳。」
趙小箏傻笑,抬手,眼前是一片朦朧的霧靄,是觸碰不到的虛無。
「活著,我要活著。」她告訴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