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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09 17:12:19 作者: 孟還
    他怔怔轉頭,看著眼前這人。

    「小燕……」

    拓跋燕遲一身紅衣,寬肩窄腰,恍惚間又回到了從前在汾州第一次成親的時候,看向季懷真的眼神中翻湧著萬千情緒,配上那冷若冰霜的神情,一時間分不清是愛多一些,還是恨多一些。

    可他看向季懷真時,眼中本能的憐惜愛意,卻是從未變過。

    「你不是不願同我成親?你季懷真不是早就做好了遺臭萬年的準備,不想我二人的未來了,」他冷冷開口,一副要興師問罪的模樣,「你不是不想活了?」

    季懷真啞聲道:「……沒有。」

    燕遲半晌不吭聲,繼而猛地一聲暴喝:「騙人!」

    季懷真嚇得一抖,自知這次無法再矇混過關了,再囂張不起來,強硬不起來,低聲道:「……以前想過,現在不想了,不騙了,想好好活著,想跟你回憑欄村。」

    燕遲忍著眼淚,不住粗喘,強硬道:「沒說完,還騙我什麼了!樁樁件件,你今日都給我說清楚!」

    季懷真嘴巴張張合合,他的喉嚨突然痛起來。

    燕遲又凶道:「——說!你不交代清楚,這親便不成了!」

    季懷真又一抖,狼狽至極地開口了。

    「我想活著,不想看你同別人成親,回臨安皇宮不是去找姐姐的,是去救你的——右手的箭靶,也不是督戰時落下的,是當初在上京邊界逃避李峁追殺時替你擋的……再使不了槍了。」

    「還有呢?」

    「……還有?」

    燕遲雙眼通紅地瞪著他:「多著呢!」

    季懷真搜腸刮肚,一張老臉也不要了,只好道:「……在敕勒川的溫存遷不只是逢場作戲,打你三哥那一巴掌,替你贏回葉將軍的佩刀也不是別有所圖,沒有無動於衷,看你受罪,我從來沒有無動於衷過……」

    這是兩年前在上京大牢內,季懷真對燕遲說過的那番另二人都傷筋動骨的話。

    「繼續!」

    「汶陽憑欄村一戰,我帶兵回去,是不想看你死,不是因為你是夷戎七皇子,更不是因為你娘是葉紅玉……」

    樁樁件件,當真詳盡至極,然而燕遲還不放過季懷真,哽咽著,命令道:「還沒完,還有一事!你還有一事,做的可惡至極,欺瞞我已久,害得我好苦!」

    季懷真一怔,眼前一片模糊。

    記憶瞬間回溯到那個竹葉搖曳,光影斑駁的庭院中。

    他季懷真憤世嫉俗,陰險狡詐,端著一疊不知是否摻毒的雲片糕,哄著那漂亮的外族少年吃下去了,更是留下別人名諱,栽贓嫁禍,引出段孽緣來。數年後再見,更是見色起意,暗生妒意,將燕遲騙得狼狽不堪,更是害人害己,將自己為數不多的真心都賠了進去。

    季懷真啞聲開口:「……我是季懷真,不是陸拾遺。」

    話音一落,燕遲已是淚流滿面,將眼前的人認認真真地上下一看,低聲道:「……上次背著你看不見,今天也終於看你在我眼前頭哭一次了。」

    季懷真一怔,還未意識到自己的反常之處,想抬手摸臉,卻想起手給燕遲綁住。

    鼻頭傳來一陣陌生酸澀之感,他眼前模糊,眼睛發酸,有什麼東西爭先恐後,不受控制地湧出來,在大紅喜服上洇出水漬。

    季大人其人,嘴強牙硬,爭名逐利,愛慕虛榮,可流汗,可流血,甚至季晚俠殞命之時,也是咬緊牙根站起。自知上天不公,流淚無用,將此事視為羞恥之事,便是打碎了牙往肚子裡咽,也不肯示弱。

    唯此一哭,如開閘放水,再也收不住,來勢洶洶,哭盡那二十八年的心酸不甘。

    燕遲到他背後,將他的手鬆了,向著門外天地一跪,對季懷真道:「過來。」

    季懷真一瘸一拐地過去,一撩衣袍,直直跪下。

    燕遲啞聲道:「一拜天地。」季懷真隨他彎腰,虔誠地以額頭點地。燕遲又將他拉起,來到季晚俠與葉紅玉的牌位前,燕遲又道:「二拜高堂。」

    一陣風輕輕拂過季懷真的發頂,似是姐姐溫柔的雙手。

    季懷真一怔,全身顫抖。

    二人直起身,又跪在對方前頭,燕遲再也抑制不住眼淚,四目相對間,幾乎是泣不成聲,輕聲道:「夫妻對拜……」

    他們定定看著對方,不需多言,齊齊彎腰,額頭點地,腰直起,可誰也未先站起。二人額頭抵著,互相摟抱著,眼淚唇舌都糾纏在一處,夾雜著痛徹心扉的愛意,糊塗至極,狼狽至極。

    燕遲哽咽道:「皇位歸他,汶陽歸我,我保留兵權,替他鎮守邊關,凡不願留在上京者,又或是想要離開敕勒川之人,都可去汶陽——你和阿全也歸我了,我帶你回憑欄村。」

    「你以後不能再用季懷真這個身份行事,在齊人眼裡,季懷真連同李峁,已經被我處死……你可以只做阿妙了。阿全也不再是亡國太子,他以後就是你我二人的兒子。」

    季懷真已再說不出一句話來,仿佛有道桎梏他已久的枷鎖,正隨著燕遲的話而煙消雲散。

    燕遲伸手,擦去季懷真的眼淚,突然想起什麼,往喜床那邊一看,臉色微紅,低聲道:「阿全,出來吧……」

    半晌沒人動彈,季懷真茫然回頭,啞聲道:「阿全?阿全怎麼了?」

    燕遲面色一僵,扶著季懷真起來,往床榻邊上走:「我將阿全藏在床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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