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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09 17:12:19 作者: 孟還
一瞬間過往回憶紛紛揚揚,似隨雨水而來的潮氣般將燕遲包裹。他想到清源觀里沖天而起的大火,想到汶陽蒼梧山上被霜雪壓彎枝丫的松柏,再開口時,已惘然回想了和季懷真在一起的點點滴滴。
「……我要汶陽。」
「我要你登基之後,把汶陽分給我,不許插手汶陽事物,凡是族中不願留在上京的,特別是獒雲的人,我要你放他們一命,允許他們回敕勒川。李全我也會帶走,跟隨李峁的那些人,若不願留在上京為官的,放他們回臨安。」
「大齊的那些人,我未曾放在眼中,也掀不起波瀾,」瀛禾一笑,「可你想讓我放過獒雲?誰能保證他不會捲土重來再生事端。」
「我能保證。」燕遲沉聲道,「我的人馬,和父王留給我的人,我都要帶走,我會帶兵駐守在汶陽,以此扼去韃靼進關之路,獒雲的人也打不進來,但若你想殺他,或是清算他的人馬,我也不會袖手旁觀。只要我活著一天,可保你坐穩皇位,上京以北再不會因草原十九部而起戰事。你知道我既說得出,就做得到。皇位一事,我不是爭不過你,更不是我沒有資格爭,而是我不想爭,不願爭。」
一道閃電掠過,猛地照亮屋內,瀛禾在燕遲臉上看見了昔日父王那殺伐果決的模樣。
他沉默許久,突然道:「你救不了季懷真,季懷真必定要死,只要他還活著,齊人就不會放過他。」
燕遲道:「大哥。」
瀛禾抬頭,神情微妙,未料到燕遲居然還願意這樣叫他。
「這是最後一次喚你大哥了,以後再見,就該喚你陛下。」燕遲最後看了一眼這形同陌路的兄長,不再留戀,轉身離開,和進來躲雨的陸拾遺錯身而過。
瀛禾剛毅眉眼被氳氣籠罩著,突然側身,吹熄了案上的燈。屋中陷入一片黑暗,瀛禾寂寥身影沒入其中,久久靜坐,半晌過後,輕輕落寞一笑。
幾日後,上京大牢內。
那牢頭正在打盹,冷不丁被小石子打中額頭,回頭一看,見被抓進來的亡國之君成了階下囚也不安分,正把臉擠在牢門上,沖他討好道:「兄弟,勞煩給塊乾淨的手巾,身上長虱子了,想擦擦。」
隔壁牢房的人一聽,罵道:「離我遠點!」
李峁立刻不高興了,和季懷真你一言我一語地罵起來,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可二人罵起來就互相揭短。季懷真罵李峁是個太監,是個閹人,李峁就罵季懷真竹籃打水一場空,大字不識,還慣愛搬弄是非,到最後都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聽得牢頭眼冒金星。
正要大聲阻止,一人從後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退下。
回頭一看,登時不敢造次,瀛禾殿下竟親自來了!
李峁聽見動靜,也跟著回頭一看,砸吧著嘴,對季懷真道:「這便是拓跋燕遲他哥?陸拾遺的姘頭?我還是頭一次見。」
季懷真也不嫌李峁身上有虱子了,湊近了,小聲議論道:「這兄弟絕非常人,你莫要小看了他,以前來當質子時就把咱們大齊的陸大人給拿下,甘願委身於他身下,連陸拾遺屁股上有個痣都知道……看我作甚,現在你也知道了。當年我一去到敕勒川,才開口說了一句話,他就一眼將我識破,你說這二人要沒什麼,鬼才信。」
「季大人。」
瀛禾笑著喚了句,他泰然自若,就任他們說,將這牢房四下一看,掩住口鼻,遮去霉味,又小聲道:「當年燕遲便是被關在這種地方?你可真夠心狠的。」
季懷真吃癟,不吭聲了,李峁在一旁幸災樂禍,自知活不長,誰有笑話,他就看誰的。
「先是假意迎合,讓我信了你不想讓燕遲當皇帝,不願親手殺武昭帝,最後再來一招釜底抽薪,玉石俱焚,這般不要命的做法,當真高明至極,」瀛禾盯著看了季懷真許久,才輕聲道:「這一局,是在下輸了,輸得心服口服。」
季懷真也一笑,吊兒郎當道:「自回到上京,看到上京變化的第一眼,我就知道燕遲不會下手殺你。他從未有過與你爭奪的心思,可你疑心太重,我自然拼盡全力,替燕遲掙個活路。」
「對付你這樣的人,就得順著你的意思,若我被你看出我心甘情願去殺武昭帝,定會引起你的懷疑,被你千方百計阻止,我還如何能有機會與陸錚部署一切,如何替你斂財殺人,如何讓別人相信我是你的人。」
他只有先騙過瀛禾,才能確保計劃順利實施,只有和瀛禾綁在一條船上,別人才能信他的將死之言。
在他的推波助瀾下,京中早就有風言風語,季懷真興師動眾帶人抄家,為的就是做給旁人看,陸錚之死更是計劃中最為關鍵的一環。
陸錚的死,既在瀛禾面前保下陸拾遺,又借屬下的口透露給郭奉儀等人季懷真與蘇合可汗的死有關,只會更坐實瀛禾與季懷真的勾結牽連。
這環環緊扣,樁樁件件,無一人為自己謀私,皆因一個「愛」字。陸錚的愛子之心,陸拾遺的愛國之心,季懷真的愛人之心。
瀛禾一人之力,如何撼動這等力量。
「你若心狠一把,直接殺了陸拾遺,我也不會有機會反敗為勝,」季懷真雖披頭散髮,狼狽不堪,可氣勢卻不弱,那昔日朝堂上呼風喚雨,恭州戰場上運籌帷幄拼死一搏的季懷真又回來了,「可惜你沒有,你也著了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