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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09 17:12:19 作者: 孟還
天色黑下,本該寂靜清雅的地方,今日卻熱鬧無比。
過不一會兒,背後傳來女人的哭叫,夾雜著丫鬟下人替主子求饒的聲音,只聽的人心有餘悸。他季懷真不是沒親自帶人抄過家,比這動靜大的比比皆是,甚至還看見過有人一頭撞死在自己眼前,可沒有哪一次叫他如此時般五味雜陳。
從前陸拾遺為國為民,大齊上下對他交口稱讚,季懷真算計得了陸拾遺,可算計不了民意。
可現在國不要他,民也不要他。
殺人誅心,陸拾遺再無翻盤可能。
一切塵埃落定,季懷真終於拔除掉了這個眼中釘肉中刺,本該痛快的時刻,他應該去把酒言歡,應該痛快大笑,可季懷真只感到深深的疲憊與茫然,他與陸拾遺鬥了這麼久,卻並不是敗給對方。他心中無比清楚,究竟是什麼另陸拾遺一敗塗地。
這次是陸拾遺,下次會不會是李峁?會不會是自己?
舉目四望間,季懷真發現除了白雪,身邊竟無可與之說道三言兩語的人。
他隔著衣服,摸了摸右手的手腕。
就在這時,背後有腳步聲響起,季懷真慌忙收拾好表情。
來人似乎上了年紀腿腳不好,又或悲痛欲絕,強撐著來求季懷真高抬貴手,他一步邁出,要緩一緩才能邁出第二下,步子拖拖拉拉,猛地一停,接著便是一聲悶響——這人沖他下跪了。
季懷真知道他是誰,也知道他來幹什麼,冷冷一回頭,果不其然,正是陸拾遺那個便宜爹——陸錚。
曾經是御史大夫的陸錚,上可諫言皇帝,下可彈劾百官,如今威風不再,不忍瞧著悉心栽培的養子白白送死,如同任何一個尋常父親般,別無他法地往季懷真面前一跪。
他佝僂著脊背,額頭緊緊貼著地,似乎再無臉面抬起來,哽咽道:「從前恩怨,是老朽對不住你,求季大人高抬貴手,看在你二人一母同胞的份上,放他一馬吧。」
季懷真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突然一笑:「陸大人又有哪裡對不起我?人人皆有私心,你已經替別人養了一個兒子,不願再養第二個,也是人之常情。只是在下有一事不明,現在要將你兒子送到韃靼人手中的,不是我,是你昔日同僚,是你兒子一心一意為其爭取利益的大齊子民,我如何高抬貴手?我哪裡有這個能耐。」
陸錚頭髮花白,按在膝蓋上的手肌膚皺如橘皮,他嘶啞道:「有,季大人有這個能耐,你若沒有,老朽不會舍下這張臉面來求你。我深知季大人絕非池中之物,季大人要做什麼,老朽可住季大人一臂之力,只要能留我孩兒一條命。」
季懷真盯著陸錚,想不明白陸拾遺憑什麼就有這樣的好運氣,陸錚雖不是他的生父,可卻真心待他。
季懷真一笑,將陸錚給扶了起來。
二人在池邊站了一個時辰,季懷真手中魚食都丟了進去,魚群聚集又散去,直到白雪回來,他才差人將陸錚送走。
白雪為季懷真披上見大氅,問道:「大人,人已給關起來了,大人可要去看看?」
她屏息凝神,等著季懷真如往常一樣發號施令,以她對季懷真的了解,他曾在陸拾遺手上吃了這樣多的虧,如今政敵成了階下囚,季懷真定要狠狠落井下石,對陸拾遺用盡百道刑罰,將他折磨得不成人樣。
可誰知,季懷真只是靜了一會兒,便淡然地搖了搖頭。
「讓你找的人可找好了?」
白雪點頭道:「回大人,已經找到了,與陸拾遺身形一樣,且容貌相似,屬下已差人打點好了他的父母妻兒,大人可還有別的什麼要吩咐?」
季懷真恍惚一瞬,看著月亮道:「再以陸拾遺的名義去辦三件事情。」
「第一件,去汶陽憑欄村將葉大人的金身接回來,命手下去尋城中最好的工匠修補金身,補完後再送回汶陽的廟中。」
「第二件,命人悄悄去汾州找一個叫辛格日勒的,他是夷戎人,數年前進關在此安家落戶,有一女兒剛嫁人,留些錢財給他們,不必聲張,也不必給他們知道。」
「第三件,去汶陽蒼梧山腳下找巧敏遺孀,將她們母子二人送去臨安,她們若不願離開,便派人去暗中保護照拂。憑欄村其餘老少也是,若願離開的,可一起跟去臨安。這三件事情,都得打著陸拾遺的名號,就說是他去往韃靼前吩咐的。」
白雪一怔,繼而明白了什麼。
季懷真看向她,二人相視落寞一笑。
季懷真帶兵來時聲勢浩大,只為給盯著此處的滿堂朝臣一個交代,走時卻悄無聲息。
他和陸拾遺鬥了小半輩子,一直想不通的事情卻在此刻頓悟,等他不再與陸拾遺暗自較勁,事事都要勝他一籌,才是他真正贏過陸拾遺,抓到一絲生機,反敗為勝的時候。
一回到府中,不曾想還有一人不請自來,正在前堂等著——正是前些日子派人追殺燕遲的李峁。
他面容削瘦,半月不到的功夫老了許多,連背也挺不直了,仿佛是下面疼的要命,才使他走路直不起腰。
那日他被燕遲一刀砍中胯下,人被抬回時渾身是血,幾乎是鬼門關前走了一遭才保住性命,然而燕遲那刀不留情面,李峁自此再無生育能力,更險些成為京中笑談。
「來人,給殿下上茶。」
季懷真在他面前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