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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09 17:12:19 作者: 孟還
可一夜未眠的又何止他一個。
李峁冥思苦想,反覆琢磨季懷真今日的反應,總覺得他與那夷戎細作,並不是如他所說,只是單純的利用關係而已。
自從四年前他與季庭業達成承諾,帶著季懷真轉投他麾下後,二人便一起共事,連銷金台都是他幫著一起創立,季懷真為人,他最了解不過。
此人心高氣傲又盲目自大,從無敬畏之心。除了他姐姐季晚俠,心中更無記掛之人,因此不論做何事,為達目標,從不會給他人留後路,這樣一個心狠手辣,連舊主都敢殺的人,又怎會在乎一個外族細作的性命。
當即揮手喊來侍從,派人去往獄中吩咐一番。
一連幾日下來,燕遲在獄中受盡苦楚,季懷真那邊得知後卻毫無動靜。李峁心中疑惑不已,只是他還來不及去季懷真府上探探消息,有人卻先他一步——燕遲被關進去的第四天,陸拾遺來了。
白雪附在季懷真耳邊,悄聲道:「大人,可要屬下找藉口搪塞過去?」
季懷真半晌不吭聲,仰頭看著天上刺眼的太陽,繼而沉聲道:「讓他進來,有些話,我等了十八年了,今天就要說個痛快。」
第75章
這當真是極為詭異的一幕。
屋中,眼前兩個容貌相似的人面對面坐著,仿佛一正一邪,一明一暗,正好代表著大齊官場上兩股縱橫交錯的勢力——正是季懷真與陸拾遺。
二人的勢力總是此消彼長,纏繞交錯。
雖容貌相似,氣質卻截然不同,縱使白雪跟著季懷真已久,可每次碰上這樣的情形,依舊要靠二人衣物與配飾,與不經意間的習慣辨別一二。
她把茶壺輕輕放在案上,便轉身離開了。
門吱呀一聲關上,屋內二人誰都不做先開口的那個。陸拾遺不急,季懷真就更不急,他急了十八年,終於得此一刻,可以好好欣賞陸拾遺不得不來求他質問他的敗容。
他看著陸拾遺這張臉,難得在他眼中看出憤怒、焦急與束手無策,原來處於下風,性命危在旦夕時,陸拾遺也做不成翩翩公子哥了。
季懷真突然想起第一次見陸拾遺的時候。
那年他八歲,陸家把他給找了回去。他一身髒污,頭髮里是虱子,指甲里儘是污泥,進去時看見陸家的僕人在餵狗。
陸家把狗養的油光水滑,耀武揚威,脖子仰得比他的還要高還要直,許是脾氣上來,那狗不肯吃僕人餵的大白饅頭,非要吃沾肉湯的。
季懷真那時還不叫季懷真,他看著那狗,又看著一指頭按下去就能戳出一個坑的饅頭饞得直流口水,心中奢望屢教不改,他想,給他吧,別浪費,能填飽肚子已是萬幸,他一點都不嫌棄是狗吃剩下的。
他直勾勾的眼神丟人現眼,引得僕人一陣嘲笑,說老爺還沒回來,先帶他去吃些東西。
上菜時,季懷真把衣袖使勁兒往下一拉,遮住他黑漆漆的手,假裝聽不見別人的閒言碎語,對著一道白灼蝦,他連蝦殼都吞了,又仔細拾起因吃太快而掉在桌上的飯粒,一顆顆吸進去。
就在他撿起最後一顆,要舔手指時,陸拾遺來了。
季懷真看著他,像是在做夢。
他曾無數次幻想自己若重新投胎托生到大戶人家中,他夢裡的自己,就長成眼前這個樣子。單憑陸拾遺的容貌,季懷真就知眼前這人是誰。
他突然後悔,剛才怎得就沒把手給洗乾淨。
季懷真低頭不吭聲,陸拾遺看著他也不吭聲。
這是命運天道將兄弟倆陰差陽錯地分開後,二人第一次見面。
他們心中各自對對方抱有敵意,一個心想憑什麼老天爺這樣不公平,他沒有的東西,他的兄弟卻都有;一個害怕這未曾謀面的哥哥分了母親與父親的寵愛。
最後還是季懷真先開口,他問陸拾遺:「你叫什麼?」
陸拾遺告訴了他,季懷真又是半晌不吭聲,煞有其事道:「是哪幾個字?」
陸拾遺的指頭沾著杯中的茶水寫給他看,季懷真不懂裝懂地點頭,又道:「不過如此。」
「你叫什麼?」
季懷真把頭一低:「憑什麼告訴你。」
他要親口告訴母親。
可他母親看見他的第一眼,聽完他說過第一句話以後,就突然瘋了。
「阿娘,我是阿妙啊!」
這久不曾聽到的稱呼刺激著眼前這女人,季懷真的臉在她眼中,漸漸和另外一人的重合在一處。
眼前的女人於季懷真來說應該是極為陌生才對,可自己看見她的第一眼,就有種不自覺想要撲過去抱住的衝動。他既想要親近母親,卻又害怕自己手上的泥弄髒母親那不知是什麼貴重衣料做成的裙子。
他的母親不說話,不應和,只盯著自己看,神情越來越僵硬。
季懷真在母親眼中看到了一種名為恐懼的情緒。
最後他的母親尖叫著,發著瘋,長長的指甲隔著雲袖抓自己的手臂。彼時季懷真還不知他臉上的笑容神態與那濫賭的父親如出一轍,但他敏感地察覺了母親對自己的抗拒。
三天後,季懷真從陸家跑了出來。
直至兩年後再見陸拾遺,他已有了新名字,新的身份,足夠與他平起平坐。季懷真狐假虎威,稍有了揚眉吐氣的快感,他還不知自此以後,陸拾遺這名字於他如噩夢一般縈繞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