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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7頁

2023-09-09 09:25:54 作者: 桃籽兒
    「……煩請先生稍候,學生這便著人去買……」

    第176章 舊物 他的確相信過。

    老實說白清嘉其實並沒能理解徐冰硯當時特殊的反應。

    他們已經認識了很多年、相愛之後他又一直對她很坦誠, 她本以為自己對這個男人已經足夠了解,沒想到卻還是不能解釋他當時的侷促和狼狽。

    ——沒有筆墨?

    這能是多大的事?

    讓人去買就是了,還能算是什麼罪?

    偏偏方老先生的眉卻皺緊了, 緊盯著自己的學生看了一陣, 片刻之後又沉沉嘆了一口氣、重新坐回沙發上。

    「鳴岐……」他的眼神更加悲哀了, 「……你也要將過去的東西都扔了麼?」

    天曉得, 一個急劇變化且缺乏方向的世界對那些戀舊的人有多殘酷。

    方老先生做了一輩子高官大儒,自咸豐朝始便是國家柱石, 自以為已經看盡了世情,未料越是人到暮年就越是理解不了這個日益荒誕的世界。

    ——他不是不懂變通的。

    當初大清國歷經數次慘敗,他也支持了洋務,「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路子也踏踏實實走過, 還捐過許多資去讓國家建海軍,結果卻在甲午海戰中一敗塗地;他也沒放棄,又去支持康梁變法搞維新, 結果一到戊戌光緒帝便被囚於瀛台, 六君子亦慘遭屠戮。

    再後來大清朝亡了,許多新鮮的主義便緊跟著冒出來, 誰都說國家只有走自己說的那條路才能求得未來, 個個言之鑿鑿信誓旦旦;如今又有後生再講「新文化」,將孔孟聖賢說成是吃人的惡棍,將錦繡文章說成是污糟的破爛。

    ——甚至有人說要廢除漢字!說倘此不滅則國家必亡!

    可……那是這泱泱中華上下五千年文明的根啊。

    一刀下去把中國人的根斬斷了,用洋人的器物、說洋人的話, 那華夏又能靠什麼證明自己的存在呢?

    他實在不能了悟,每回聽聞他人說起這些學說都只感到痛心,不明白曾被那麼多人視若珍寶奉若圭臬的東西怎麼就在一夕之間成了毒瘤和惡瘡……於是最後只好緘默,逃到書畫堆里躲避世事。

    而今天……連他最欣賞的學生也要拋棄舊學了。

    筆墨紙硯……那是一個文人立身的根本, 當他選擇拋下它們就意味著他已打算徹底斬斷自己的過去——可那是多麼可惜!十七歲登科的少年進士曾經名動京師,天子都曾金口玉言讚美過他的才學,多少年的寒窗苦讀才能磨練出那樣豐厚的底蘊,如今怎麼就說拋棄就拋棄了?

    「當初你要辭官從軍我並沒有攔你,畢竟人各有志,你既然選定了自己的路那便該由著你走下去……」

    方老先生的言語沉痛極了,幾乎每個字都像墜著千鈞重的秤砣,把人壓得喘不過氣。

    「……可捐棄過去便是你和那些後生找到的答案?」

    「所謂新文化就必然是好的?舊學就一定無用?」

    「道路、道路……一味去走洋人的路就能救得了國家?倘若真是如此,少荃當初為什麼沒能成事?難道他還不如眼下這群乳臭未乾的後生看得准?」

    「何況就算你們走通了……那時的中國還會是中國麼?」

    方先生離開上海了,比原定的計劃提早了兩天。

    這幾天中徐冰硯也曾試圖哄恩師高興、陪著對方賞玩了許多書畫也回憶了許多往昔——筆墨紙硯當然還是讓人買來了,師生二人亦一起臨了董公的字,可方老先生的嘆息卻更多了起來,說徐冰硯疏於習字、書法的根骨已大不如往昔。

    於是最終還是不免不歡而散……白清嘉看得真,方老先生坐上火車離開上海的時候,自己丈夫的眼睛比平時黯得更厲害了。

    她心裡難受、不願看他傷懷,回家以後也拉著人進了書房,找出這幾天他跟方先生一起臨的字,來來回回看了好幾遍,又哄他:「這寫得哪裡不好了?明明漂亮得很,我這輩子都寫不出這麼好看的字!」

    ——其實說得也不差。

    他的字一貫出挑,是端端正正的小楷,就像他的為人一樣嚴肅工整;筆鋒大多並不凌厲,相反顯得圓潤中正,收筆時多用頓筆或提筆,挺拔乾淨。

    ——哪裡不好了?

    她義正詞嚴理直氣壯,男人卻知道她在哄他,因而笑得有些無奈。

    「的確許多年不寫了,」他語氣淡淡地說著,右手則輕輕撫過潔白簇新的紙面,「……生疏是自然的。」

    白清嘉抿抿嘴,也想跟著嘆氣了。

    仔細想想也的確——她與他一起生活了這麼久,卻從未見這男人有過什麼舊派的習慣,平素批文或覆信一應都是用鋼筆,沒用過毛筆和墨汁——可其實他用這些傳統的東西時是很迷人的,要不是這回方先生來她甚至都沒機會瞧見這男人寫書法的模樣,雋永而溫吞,內斂而端正,難以言喻的魅力。

    「那以後就多寫……」她軟綿綿地靠進丈夫懷裡,伸手抱住他的腰,「……我喜歡看你寫。」

    他笑了笑,沒有說話,只是伸手輕輕地撫摸她柔順的長髮;她像貓一樣被摸得很舒服,人也變得慵懶,於是乾脆安靜地在男人懷裡玩了一會兒他外套上的扣子。

    「所以你為什麼那麼久都沒再動過筆?」她過了好一陣才抬起頭看著他問。

    他挑了挑眉,像是被問住了,又好像只是不太想說,她皺起眉拽著他的袖口來回晃,正是一副不達目的不罷休的纏人模樣,他嘆了口,到底還是要對她妥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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