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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09 09:25:54 作者: 桃籽兒
說著他便向她伸出了手、當時的神色也有種別樣的柔情,她心裡一跳、不知怎麼竟忽然有些緊張,一邊向他走去一邊侷促地對老先生欠身問好。
「好孩子,」方啟正笑著對她點頭,一會兒看看她一會兒又看看她身邊的徐冰硯,神情特別慈祥,「果然般配得很。」
徐冰硯做事一向周到穩妥,當天就將方先生的隨行人員安排進了飯店落腳,又將他和他的親人一併接進了官邸暫住。
那時白清嘉已經從白公館搬出來了一段日子,原本沒什麼人氣的官邸也伴隨著她的到來變得越發像個溫馨妥帖的家;她還親自安排人仔細收拾過要供方老先生休息的客房,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透著用心,很令尊貴的客人感到窩心。
「我只住幾天便走,原不必讓你們如此折騰,」方先生微微嘆著氣,「這次轉到上海來也是臨時起意——鳴岐,你是太客氣了。」
老先生雖是精神矍鑠,可年紀畢竟大了,這麼一路舟車勞頓難免現出疲態,進了官邸之後便坐在客廳的沙發上起不了身,氣喘得也有些急促。
徐冰硯見狀連忙親自給老師倒茶,方先生接過,喝下之後又緩了一陣才漸漸好起來,此時又起了興致打量學生的官邸,見裝飾上大多屬西洋的風格、神情也似有些感慨。
「時候確然是變了……」他老邁的眼中透著淡淡的淒涼,「……如今都是西洋的天下。」
這話讓白清嘉聽了一愣,隨後心裡便感到一陣尷尬:這房子當初畢竟是她代徐冰硯收拾的,由於他一貫對這些衣食住行上的瑣事沒什麼要求,她便大多依照了自己的喜好來料理,的確是帶了不少西洋的風格——如今聽方先生這話的意思……莫非是有些不喜麼?
她悄悄看了徐冰硯一眼,他則對她淡淡一笑、依稀有撫慰的意思,轉頭又跟他的老師回憶起了往昔,便是十幾年前他剛剛登科時的光景,那時方先生還曾邀請他到府上做客,傳統的中式院落十分古樸典雅,隱然而有魏晉名士的風骨。
「什麼名士?」方先生笑著擺擺手,眼神中已染上了些許蕭索的味道,「為時所棄一老朽爾,早已一文不名。」
這是自輕的話,別說是徐冰硯了、就是白清嘉聽了也忍不住要皺一皺眉,方先生自己卻似渾不在意,頓了頓又問起眼下上海的局勢。
「我看這裡亂得很,比京城還不像樣,」他看著自己的學生沉沉嘆氣,似是十分擔憂,「你在此統兵可曾遇到什麼麻煩?不會被總統府里那些人為難罷?」
這是關懷後生的話、就同舊年徐冰硯剛在京中留任時一樣,彼時他年輕尚輕根基又淺,在官衙之中難免受些排擠,那時方先生便是這樣關懷他,時常詢問他有沒有什麼為難。
徐冰硯心中一暖,搖搖頭說一切都好,又言:「局勢變得太快,北京應當也會有反應,只要拒絕在和會的協議上簽字,想來各地的民怨自然便會平息。」
方先生一聽「和會」便又難免心頭一沉,畢竟這樣的和談他是經歷得多了——丙辰年後的《北京條約》,甲午年後的《馬關條約》,辛丑年後《辛丑條約》……每次都是轟轟烈烈挨一頓打,接著氣勢洶洶和一次談,最終垂頭喪氣簽一沓約——如今的變化大概也就是暫且沒有挨打,可最終約還是要簽,百姓鬧不鬧又有什麼分別?
他已冷了心、大清國亡了之後便不願再談論政治,只願寫寫字作作畫、同子子孫孫共享天倫,數著日子過罷了。
不過想起寫字作畫老先生便又有了精神,他回頭對自己的長子招招手,示意他把隨身攜帶的一個箱篋拿過來;打開之後復小心翼翼地從中取出一個捲軸遞給徐冰硯,後者雙手接過,還有些不解:「這是……?」
「多年不見,為師者自要贈你些禮物,」方先生淡淡一笑,顯得格外愉悅疏朗,「不是一直喜歡董玄宰的字麼?這是他的真跡。」
話音落下之時徐冰硯已然解開了捲軸,久經歲月的紙墨帶著難以描摹的古樸氣息緩緩在眾人面前展開,董公拙中帶秀、清雋雅逸的字跡亦同時躍入了眼帘。
——它有多麼久遠?
董公收筆之時還是昌盛烜赫的大明,此前鄭和七下西洋萬國來朝,即便後來滿清入主中原,也曾有過康乾盛世巍峨氣象。
可如今……這個國家卻已然變得如此凋敝殘破。
「先生……」徐冰硯已有些語塞,「這……」
那時他心中的感覺複雜極了,想說的話絕不止一兩句,他的恩師卻未能明了他心中的曲折,還以為他要說這禮物太貴重;未免他推辭不受,老人家乾脆在兒子的攙扶下從沙發上站了起來,一雙眼睛再次煥發了光彩,搓著手說:「董公的字的確妙極,莫怪你當初那樣喜歡——我卻還未曾臨過這一幅,今日見了你,正好同樂。」
分明是技癢了,也要揮毫潑墨。
徐冰硯一見老師起了身、自然也要跟著站起來,可起身後卻又不動,看神情依稀是有些尷尬,方老先生不明所以,便問他:「怎麼?」
一旁的白清嘉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同樣站在一邊奇怪地看著自己的丈夫,卻見他的耳根泛起了一絲紅,垂在身側的左手也侷促地微微攥緊了。
「家中、家中沒有筆墨……」
他甚至打了個結巴,一貫冷肅從容的男人此刻卻像是抬不起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