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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1頁

2023-09-09 09:25:54 作者: 桃籽兒
    「要我說咱們還是少受人家的恩為好,」他不停地操心感嘆, 「省的這些帳最後都被記在清嘉頭上了, 平白讓孩子受苦……」

    這些話也不是沒道理的,老實的賀煥之或許沒什麼本事光宗耀祖建功立業, 可卻是個貨真價實的好丈夫好父親好舅舅, 對誰都體恤、對什麼都上心。

    不過何英卻覺得那位年輕的將軍待自家外甥女兒是真心實意,一回兩回都捨出命去照顧人,不過丈夫的擔心也不算多餘,畢竟世事波折人心易變, 保不齊哪天情深意重就成了相看兩厭,到時候弱勢的一方總要受折磨的。

    「兒孫自有兒孫福,咱們跟著瞎操心做什麼?」最後何英只能這樣說了,「孩子們的路……總要他們自己走過才知道結果的。」

    到柊縣時是下午三點, 天氣很好,風和日麗。

    這座皖南的小城前不久才剛剛經歷過戰火,脆弱的城牆可擋不住厲害的火炮,早就像薄紙片一樣碎得稀稀拉拉了,放眼望去一片斷壁殘垣,令人立刻便感到一陣沉重的蕭索。

    唯一的妙處是它終於恢復了寧靜,城中亦已有了駐防的軍隊,為首的將官親自出來迎接了她們一家,進城時說他們將軍今日還在處理軍務恐怕來不及折回柊縣,要向白小姐道歉。

    白清嘉一聽今日見不到徐冰硯,心裡自然就感到了一陣落寞,幸虧她這幾天也一直做著心理準備,心想就算今天見不到幾天後也就見了,是以臉上還算能繃得住,同那位駐防的軍官點頭道了聲謝,就跟家人們一起進到城裡去了。

    如今城裡還是空蕩蕩的,只有為數不多的人家還在居住,道路上殘破的瓦礫已經收拾乾淨,但到底還是顯得蕭條;賀煥之一家生於斯長於斯,對柊縣的感情遠比白清嘉和她母親來得深,這一路看下來也不免連連嘆息,不知道自己的故鄉什麼時候才能恢復往日熱鬧祥和的模樣。

    一家人就這樣互相攙扶著走過城中大大小小的街巷,隨後總算窺見了賀家老宅的影子,這座曾經引人艷羨的宅邸如今也被戰火摧殘得不成樣子了,破損的屋檐和院牆斑斑駁駁,倘若要重新修葺也不知要花費多少工夫和錢財。

    ……這筆錢該從哪裡出?

    總不興再讓清嘉的女婿掏錢吧……

    一家人心裡都在默默犯愁,只覺得這日子是越發難過了,可就算再愁悶也要先把老太太落葬的事安排好,他們還要進老宅里收拾祠堂做法事呢。

    推開破敗殘損的大門,老宅里的凋敝景象更是暴露得徹底,一家人順著雜草叢生的小路往裡走去,穿過堂屋到了宅邸最深處的祠堂——那是最正經的老派建築了,連掛在門楣上的匾額都是燙金的,只可惜如今搖搖欲墜岌岌可危,約莫供奉在裡面的祖宗牌位也都淒悽慘慘地倒落一地了吧。

    眾人心頭沉重,各自深吸了口氣才邁上了祠堂外的台階,還未進去、卻透過敞開的大門看到裡面立著一個人影,一身整齊熨帖的淺棕色西裝,單看背影就能曉得他的風流,倘若這人肯回過頭,一定比任何聞名遐邇的電影明星都更加英俊氣派。

    那是……

    那是……

    白清嘉完全不敢相信,整個人釘在原地腦海一片空白,邁過祠堂的門檻時連腳步都不自覺放輕了,只恐自己鬧出的動靜太大驚散了眼前這人的幻影,直到耳邊傳來母親悲喜交加的抽泣聲她才隱隱覺得一切都是現實,隨後又用微微打著抖的聲音試探著叫:「……二哥?」

    她開口的瞬間他便回了頭,那雙華美的狐狸眼就像她記憶里一樣漂亮矜貴,永遠噙著淡淡的、滿不在乎的笑,有小小的散漫卻絕不浪蕩,當初名揚滬上的貴公子即便穿風過雨到了今日也還是那麼出挑,一眼就足夠人記上一輩子。

    他大概是說了話,至少叫了聲「母親」和「妹妹」,白清嘉已聽得不甚確切了,意料之外的重逢完全沖昏了她的頭腦,直到被她哥哥緊緊抱進懷裡都還回不過神,只依稀聽到母親在身邊痛哭:「清遠、清遠……真的是你回來了麼……清遠……」

    她已徹底泣不成聲了。

    誰能明白一個做母親的心?當初次子出事時出面料理的是白宏景和白清嘉,賀敏之從頭到尾都被蒙在鼓裡,甚至在他離開上海前都沒能再看上他一眼,只知道自己的孩子要遠渡重洋流亡海外,自那之後便音訊全無生死不知,活活將她的心扯成一瓣一瓣;多少次午夜夢回她都會夢到自己可憐的次子,提著腦袋和一群亡命徒去搞什麼革命——天曉得,她從來都不祈求自己的兒女建功立業名垂青史,只要他們能好端端地活在這個世界上、她便寧願他們個個長成不成器的荒唐紈絝!

    她把心都哭碎了,也說不清是傷心多一些還是喜悅多一些,白二少爺曾是多麼玩世不恭的人,此時面對悲痛欲絕的母親也難□□露出正色,三年的流亡生活似乎也在他身上留下了不淺的印記,使那雙流光溢彩的狐狸眼也蒙上了些許隱晦的塵埃。

    「母親……是我回來了,」他的聲音有些啞,似乎也在努力克制著內心波瀾起伏的情緒,「抱歉……這麼遲。」

    這是多麼簡單的話,可偏偏又是沉甸甸的,蓋因這三年的滄海桑田無論對誰來說都太過沉重了,他遺憾自己沒能在家族崩潰的時刻回來撐起一片天,更對曾讓家人憂心掛慮的過往深感愧疚,散漫的意味已經從他流光溢彩的眼中褪去,此刻的白二少爺是鄭重且審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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