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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09 09:25:54 作者: 桃籽兒
他一邊嘆氣一邊飛快地開著車越過皖南曲折的丘陵,半路碰上瓢潑大雨,土地變得更加泥濘難行,最終花了足足兩個小時才回到軍營;他一停車就迅速叫人去請軍醫了,士兵們很快就把賀家老太太抬上了擔架,還用雨披為她擋著雨水,令人萬分感激。
白清嘉卻還恍惚著,站在車前眼神一片空洞,甚至忘了要跟上外祖母,身上幾乎被暴雨澆透,鞋襪裙邊亦沾滿了泥巴和血水,看上去狼狽已極。
張頌成見狀趕緊也上前為她遮雨,又在雨中大聲說:「白小姐也請到營房裡去吧!外面雨太大了!」
她不說話,看人的神情還是愣愣的,也不知道究竟聽沒聽明白;張頌成沒辦法了,只好冒犯地拉住她的手臂將人硬帶進了營房,那是供受傷的士兵們治療休息的地方,四處都充斥著痛苦的呻丨吟和哀嚎。
她被這些聲音驚醒了,像是終於知道了自己身在何處,扭頭四下里看看,又在營房最裡面找到了她外祖母,上前時軍醫們正在查看她的狀況;老人家是壽險將至、除此以外也沒別的毛病,這一路槍林彈雨,得虧她沒受其他的傷,也算不幸中的萬幸。
賀敏之的手臂卻受了槍傷,軍醫正在拿鑷子為她取出子彈,疼得她汗如雨下;殷紅的血不斷滲出來,將白清嘉刺得更清醒了些,蹲在母親身邊怕得手指都在發顫:「母親……」
彼時賀敏之的臉色蒼白如紙,可卻難得的沒有掉淚,坐在簡陋的行軍床上低頭看著蹲在自己腳邊的小女兒,嘴角掛著安慰的笑,一邊摸著她的臉一邊輕輕說:「母親沒事……還有你舅母……都沒事……」
一旁的舅母卻哭了,捂著嘴一邊流淚一邊點頭,那樣子既像是對未知前路的恐懼又像是對劫後餘生的慶幸,令旁觀的人亦心有戚戚然。
白清嘉沉默了,安安靜靜地趴在了母親和外祖母床邊,冰冷的雨水從她頭髮上一滴一滴落下來,就像是……
……她的眼淚。
待賀敏之的傷口包紮好後,張頌成便到白清嘉跟前打了聲招呼,說要帶兵去柊縣城外支援、下午不在營內,她若有什麼需要可以隨時請其他人幫忙。
那時白清嘉的情緒依然很混沌,一聽「支援」二字就更慌亂,一顆心像猛地被人攥緊了,連喉嚨都變得乾澀起來。
「支援……?」
她眩暈著從地上站起來,拖著酥麻的兩條腿跟著張頌成走到營房門口,外面仍是暴雨如注狂風呼嘯,陰鬱的黑雲早已鋪滿整片天幕。
「……局勢很不好麼?」她聲音嘶啞地問,「他……會輸麼?」
她太久沒有關注時事了,對如今的戰局知之甚少,只大概知道他的敵人是皖軍的孫紹康,對方曾是徐振的舊部。
「不太好,浙皖兩省都起了戰事,將軍眼下是腹背受敵,」張頌成的眉頭緊皺著,語氣十分匆忙,「何況……」
他至此忽而頓住不說了,白清嘉心跳得更快,不知道還有什麼更糟的消息在等著她,又問:「……何況什麼?」
張頌成神情微妙,搖了搖頭說「沒什麼」,如此欲言又止的架勢只能讓白清嘉更惶恐,她咳嗽了起來,慘澹的臉上帶著懇求,說:「你就當是行行好……告訴我,何況什麼?」
她只差要給他下跪了,懇切的樣子令張頌成也十分無措,最終還是不得不對她說出實情。
「將軍眼下其實不該動皖南,這裡與浙江接壤,倪偉很容易派兵增援,」張頌成的神情為難極了,話里每個字都透著猶疑,「可……可他接到了小姐的消息……所以……」
這就是白清嘉不知道的事了。
在她和賀敏之離開上海後不久報紙上就刊登了皖南爆發戰爭的消息,身在上海的白家人都看到了,自然個個憂心如焚,白老先生駭得都發了病;秀知是最慌的,畢竟她曾親耳聽聞徐將軍托人帶來的囑咐,於是深知此事非同小可,或許會為小姐和太太招致殺身之禍。
她實在不敢豪賭,慌亂之下亦別無選擇,只好大著膽子偷偷跑到徐家官邸找到了當時還未離開上海的徐冰硯,將小姐和太太前往皖南柊縣的消息告訴了他。
於是……
「他……」白清嘉的身體已經僵硬得動不了了,偏偏又一直打著哆嗦,連睫毛都顫動個不停,「他是為了救我,才……」
張頌成沒有說話,一切卻已盡在不言之中,且他還藏了許多實情在這段沉默里,譬如身居巡閱使高位的將軍原本是可以坐鎮上海不必親至皖南的,又譬如今日他已在戰局中受了傷……
白清嘉已經想不到這些了,她的眼前一片光怪陸離,一瞬間像走馬燈一樣閃過了太多東西,一會兒是那人在戰火中向她伸出的手,一會兒又是他回馬消失在硝煙之中的背影;一會兒是當初在新滬他臉上被她打出的血痕,一會兒又是方才他軍裝上殷出的血跡……
最後什麼都沒了,就只剩下他的眼睛。
幽邃的,沉靜的,端正的。
……又完整地倒影著她的影子。
她完全脫了力,以致於直接跌坐在了營房門口的泥地里,連張頌成是什麼時候離開的都不知道,只把她母親和舅母嚇壞了;她們都圍在她身邊,看著她慘白的臉色和血淋淋的雙手心疼得要命,想拉她起來讓軍醫幫她看看,她卻一動也不動,坐在原地像個沒有生命的木偶,只有眼睛始終執拗地盯著柊縣的方向,也許是企圖透過這場暴烈的風雨看到那個尚未回家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