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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09 09:25:54 作者: 桃籽兒
這念頭可真清晰,簡直是一字一句在她耳邊反覆誘哄,她深知這些話都是有道理的,可就算這樣她的眼眶依然乾澀得要命,所有暴烈的情緒都被一個看不見的木塞子牢牢地堵在了她的心底,以至於此時此刻她甚至感覺不到什麼痛苦和憤怒,只是麻木,只是茫然。
她沒有力氣了,或許是因為沒有吃晚餐,也或許只是因為受到了情緒的拖累,總之她的身體已經不肯繼續為她工作,以至於連再走過幾條街去找一間便宜的小旅館住下都不願意,她犟不過它只能妥協,於是找了一個路燈照不見的街角席地坐下,洶湧的疲憊立刻反撲上來,幾乎要把她吞沒了。
……她好累。
不是在戲班子裡洗衣服搬東西的累,也不是每日家裡家外跑進跑出的累,她發現自己不知道該如何描述那種感覺,明明她看過那麼多精妙絕倫的西洋小說、還能熟練地使用那麼多種語言,可到最後居然只能被迫沉默。
還是算了。
別想了。
畢竟身邊也沒有能聽你說話的人。
就算想出了什麼精到的描述又能怎樣?
白費力氣罷了。
想到這裡她又勾起嘴角淡淡笑了一下,清淺又帶著澀味,難以描摹的蒼涼,誰也不知道這個坐在黑暗街角中的美麗女郎今夜遭遇了多麼慘烈的橫禍,更不會知道她的心在這短短的幾個月里經歷了多少跌宕起伏的悲喜,只有幾個偶然經過的路人看到她神情平靜地從路沿上站了起來,疲憊的身影和濃深的夜色融為一體,看起來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故事。
直到她走到明亮的霓虹燈下、打算轉過路口前往另一個街區尋找落腳的地方,一道熟悉的聲音忽而從身後傳來了——
「……白小姐?」
有些游移、有些試探,夾雜一點小小的驚喜。
她也愣了一下,有一瞬間還以為是自己的幻聽,猶豫了幾秒鐘後還是回頭看了過去,只見一個男人正在人來人往的街頭筆直地注視著她,一身青黛色的長衫儒雅又清潤,眉眼間溫吞的書卷氣總是令人感到愜意舒心。
——是程故秋。
關於程先生為何會從北京來到滬上這件事,倒是值得花費口舌說上一說。
想當初袁氏稱帝鬧得滿城風雨、北大校內也不免生出了些許風波,甚至他們嚴校長還成了籌安會的理事,為帝國的建立大大地出了一把力。
程故秋為人一向溫吞識禮,極少鋒芒畢露同人爭執,可在國事面前卻總不免要多些執拗認真,被時局逼得也學會了振臂高呼,領著同樣慷慨激憤的學生們上街遊行,結果當然是立刻被當局盯上了,被抓去警察局耳提面命威脅警告了一番後還被學校開除了教籍。
他對此當然憤憤難平,原本打算豁出去同當局硬碰硬,可沒料到他的學生們比他還激憤,為了他不惜與學校和政府對峙,最後事情越搞越大、有幾個學生都被抓了。
他們還是年幼的孩子,本該在學校里學習修齊治平的道理,怎能如此之早就被牽扯進殘酷的政治里去?程故秋終究於心不忍,於是也對當局做了妥協,承諾不再組織學生上街「鬧事」,離開北京來到了上海。
如今時局動盪政治高壓,各種主義混雜成一團,北京已然成了不可言不可議的地方,也就只有滬上還剩幾分可貴的清淨,他一路南下至此盼望謀個安生,只不料剛到幾天便遇見了白清嘉,說來也是難得的緣分。
如今兩個久未謀面的人一同在街邊乾淨明亮的咖啡廳里相互對坐,各自的際遇都同半年多前大不相同,人事的更迭也實在難免令人心生感慨——尤其是程故秋,他雖一早就知道白家敗落的消息,卻沒料到這傾覆是如此徹底,以至於連白小姐拿著咖啡杯的手都生出了凍瘡和裂口,甚至臉上還有個觸目驚心的巴掌印……
「白小姐……」
他心裡有些澀痛,想問她發生了什麼卻又不敢,只好反覆去斟酌措辭,唯恐說出的話不妥當又惹得她傷心,最終也是語塞了,訥訥歸於無聲。
白清嘉瞧出他的侷促,也感激他的體諒,遂勉力笑了一下以示輕鬆,轉而問:「程先生遠來滬上也是不易,如今可都安頓好了?有沒有碰上什麼難處?」
她能當先開口可真是解了程故秋的為難,他遂長舒一口氣,又緊接著答:「都差不多了,住處也有了安排,只是工作還在談,想來得過幾日才能定下。」
白清嘉聞言點點頭,似乎也替他高興,緩了緩又說:「那是再好不過了——先生在哪裡高就?」
「談不上高就,還是做老師,」程故秋半低下頭,似有些慚愧,「幾所名門公學都已不缺教員,恐怕要去新立的女校教書了。」
其實這也是很好的,只是新立的學校自然比不上北大名聲煊赫,對他而言的確有幾分委屈。
但……
「許是我沒出息吧,覺得這樣就很值得恭喜,」白清嘉輕輕放下自己手中的咖啡杯,嘴角染上幾分清苦,「工作麼……唉,能有一份便算很好了。」
這話雖是說一半含一半,可其中的辛酸卻是不言而喻,程故秋於是更明白了幾分她的境遇,斟酌再三還是試探著開口問:「小姐如今可是遇上了什麼難處?倘若、倘若你想尋摸一份工作,我或許可以代你引薦一番。」
白清嘉聽言一愣,美麗的眼睛忽而亮了一下,可片刻後又有些黯淡,大約是想起了此前多番碰壁的事;如今的形勢就更糟了,她往徐雋旋臉上潑了水,他們自然更不會放過她,怎麼會容許她順利地找到一份新工作?必然會圍追堵截要她無路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