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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1頁

2023-09-09 09:25:54 作者: 桃籽兒
    結果下個月又落了空,還是要還友人;下下個月再次落空,依然要還友人;下下下個月繼續落空,因為雖然友人的帳已經還清、可在洋行做事卻也難免要走些人情,他又拿去跟人交際了……

    至此白清嘉的耐心終於被消耗了個乾乾淨淨。

    她不是受不了清貧的生活急於鋪張,實在是下一季的房租已經到了不得不繳的時候,倘若哥哥再不拿錢回來他們一家就要面臨被人掃地出門的窘境,父親母親和兩個孩子怎麼遭得起這樣的折騰?

    她於是又去找了哥哥一回,讓他暫且先把手頭有的錢拿出來、起碼頂一頂家裡資金的漏洞,沒想到哥哥卻神情閃爍百般推諉,還問她:「上次給的錢這麼快就見底了?近來家裡的花銷不是一直掌握在你手上?怎麼花得這麼快?」

    一句話徹底拱起了白清嘉的火氣。

    「哥哥這是又嫌我當家當得不夠好了?」她怒極反笑,「好笑,還當我願意管這些破事?不然還是大哥和嫂子親自來接這口爛鍋吧,省得我在這兒累死累活忙裡忙外,到最後還惹得一身騷!」

    這番火氣早就壓在白清嘉心裡多時了,積鬱了起碼三四個月,如今真是一發不可收拾,令她大哥都嚇了一跳,四十歲的男人面對比自己小十幾歲的么妹竟手足無措了起來,只訥訥地說:「哥哥也不是那個意思……」

    白清嘉已經沉下了臉,抱著手臂冷睨著哥哥不說話,白清平訕訕地,到後來神情也終於露出了幾分苦澀,聲音低低地對妹妹說:「過幾天……再過幾天我就把錢拿回來……」

    而等到次日一早白清平再次像模像樣地在吃過早餐後同家人們告別、繼而穿上西裝拎上公文包走出家門去洋行上班時,白清嘉便也不著痕跡地落後他一步出了門,遠遠在他身後跟了一路,這才總算知道哥哥幾月來都在做著怎樣的「工作」。

    他根本沒去什麼洋行,只像個無家可歸的乞丐一樣在街上遊蕩,每經過一個看起來體面的門頭便不禁要駐足流連,一會兒抬頭看看人家的招牌、一會兒又低頭看看自己擦得鋥亮的皮鞋,侷促地徘徊一陣後方才深吸一口氣走進門去,大約不到一刻鐘便又會走出來,出門時一直低著頭,脖子像要一口氣縮到衣領里,仿佛根本不想有人看到他。

    可他沒有停下,自己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平復了一陣,只需要五分鐘的工夫便可以恢復如初,隨後繼續尋找下一個體面的門頭。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在積蓄勇氣,他的身旁偶爾會經過一些豪華的轎車,原本坐在裡面出行才是他生活的常態,可如今那卻是他只能仰望的生活了;他或許還在擔心會被坐在車裡的人認出來,畢竟上海灘的上流圈子統共也就那麼大、誰和誰都有交情,而他根本不想被那些故交舊友看見自己狼狽的樣子,是以總會在與轎車錯身時偷偷把臉別到另一邊。

    這樣的境況持續了一整個上午,白清嘉已經跟得有些疲憊了,更酸澀的是她的心,到最後幾乎要能擰出一盆苦水來;最後她看到哥哥走進了一家銀行,說穿了只是不成氣候的小作坊,連公字招牌都沒有,她在門外等了一陣後便失去了耐心,這回終於打算衝進去了,進門後卻看到她年至不惑的哥哥正在對著一個大約不到三十歲的男人鞠躬,體面的穿著反而成了對他最刻薄的嘲諷,襯托著他言語和姿態的卑微。

    「麻煩您了,只要給我一個機會就好,」她的哥哥不斷低頭說著,臉漲得通紅,即便在時下的清秋時節也依然滿頭大汗,「我有很豐富的公文處理經驗,也擅長與客人打交道,我還會英文和法文,可以跟洋人……」

    他說得如此細緻,好像恨不得把自己剖開來給人看,內里的每一寸優點都有一個標籤,原本標的價格高極了,可現在卻好像一文不值、即便他拼命推銷都賣不出去。

    「你怎麼又來了?不是都跟你說了麼?我們這裡供不起您這尊大佛!」那銀行的小經理一臉不耐煩,並不在乎眼前這個人曾經面見天子,只像在打發一個骯髒的乞丐一樣粗暴,甚至還推了白清平一把,「你們白家現在是什麼名聲?被政府罷免清算、還跟季將軍和徐將軍交了惡——人家徐家都放出話了,憑誰都不能用你們白家的人,如今除非是瞎了眼的東家,否則誰敢要你過來幹活兒?一開口就要三百大洋一個月,你當錢是大風颳來的,想要多少就是多少?告訴你,別再做夢了,掂量清楚自己的斤兩,你配得……」

    白清嘉在這話剛說到一半時便怒而衝上前了。

    她的脾氣可真壞,一點委屈也受不得,一聽別人作踐自己的哥哥便渾身冒刺,登登登便踩著精緻的高跟鞋走了過去,下巴依然抬著,好像仍是這世上最矜貴的金枝玉葉。

    「你說得對,你們這座破廟的確供不起我們白家的大佛,」她根本不管周圍人的指指點點,也不顧當時哥哥既驚異又羞愧的臉色,只痛痛快快地發著自己的火氣,「一月三百大洋?便是三千三萬也請不來我哥哥!沒眼力的東西,逢高踩低落井下石的本事倒是出神入化,買桿秤掂量掂量你自己吧,就憑你也配跟我哥哥說話?」

    說完連頭都不回一下,一把就拉住了哥哥的手,帶著他昂首闊步走出了那家銀行的大門。

    可這樣的痛快又能持續多久呢?頑固的傷疤依然留在那裡,她哥哥依然落在重重的窠臼間,宛如一隻被人封在枯井之中的困獸,想向上攀卻四肢無力、連個借力的地方都找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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