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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09 09:25:54 作者: 桃籽兒
白清嘉活了整整二十個年頭,真是從未有哪一刻感到如此荒唐!
世道確然變了,賭博輸錢的悠然自得像個大爺,拿錢贖人的卻要緊趕慢趕抓心撓肝,也不知這賭場的打手都到哪裡去了,怎麼不乾脆把這混不吝的白二少爺幾拳打死了事?
而這廂白小姐怒氣沖沖地來了,坐在賭桌上與白二少爺一同推牌九的賭棍們便算是有了眼福,一時連桌子上金燦燦堆成山的籌碼都顧不上再瞧,只一心盯著那發了惱的美人看,其中一個坐在白清遠對面發了福滿面紅光的男子還在感嘆:「那便是清遠老弟的妹妹?美人,真是美人。」
此人名叫洪復山,是如今淞滬警察廳的廳長,之前曾任閘北警務公所的長官,在上海灘也是響噹噹的人物。
他眼中的色丨欲昭然若揭,憑誰都能想到他此時腦子裡裝的都是些什麼玩意兒,白清遠臉色微沉,一向含笑的狐狸眼此時也暈出了些許冷光。
「洪廳長打牌可要專心些,」他忽而開了口,同時調整了下椅子的位置,正正好擋住了眾人窺伺妹妹的目光,「何況那女學生還在一旁看著呢,您也不怕傷了小姑娘的心?」
他說這話時語氣如常,可明眼人都曉得白二少爺已經不高興了,在場諸位都忌憚白家如今的威勢,遂紛紛別開了目光不再看那越走越近又搖曳生姿的白家小姐,只順著白清遠方才的話扭頭看向了賭場的另一邊。
那頭站著一個年輕的女孩兒,估摸著也就十六七歲,穿一身鵝黃色的長裙,正一邊喝咖啡一邊朝賭桌這頭張望。
那是洪復山這兩天剛剛惹上的風流債,據說是個女學生,原本是來賭場做零工,哪成想卻被洪復山瞧上了。年紀小的女孩子最好騙,幾杯咖啡幾句奉承便上了鉤,以為自己當真攀上了權貴可以被娶回去做姨太太了,如今盯洪復山可盯得緊呢。
洪復山聽言哈哈一笑,也是志得意滿,雖則自己不能再轉而去勾搭白小姐是一樁遺憾,可今夜他畢竟已從白二少爺手中贏來了二萬大洋,這可是個足夠他揮霍好一陣子的大數目,遂也顯得豪爽起來,還調侃:「正趕上二少包了禮金,今夜便洞房了!」
一班男人聽言都葷笑起來,氣氛好不熱絡。
白小姐剛一走到近前就聽到這些渾話,一時之間心中更惱,只恨她二哥自甘墮落,竟終日同這幫人廝混,當下也懶得再顧什麼臉面,將五百大洋和珍貴的紅寶石項鍊往賭桌上一丟,立刻便轉身要走。
剛轉過身就聽到身後傳來凳子腿摩擦地面的聲音,是她二哥站起來了,一面拉住她的手腕一面扭頭同他那些狐朋狗友打招呼,說什麼改日再聚。
還有改日?
白清嘉冷笑一聲,狠狠把她二哥的手甩開,快步走出了賭場的門廳。
白二少爺之所以能做到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那也是有些看家本領在身上的,譬如這哄女人開心便是頂重要的一條。
他也會哄妹妹,從賭廳中追出時手中還不忘端一杯時髦的汽水,一邊輕輕拉住妹妹的手腕一邊笑著哄人:「我原先還不覺得你生得有多好看,今日一端詳才發覺我以前是錯得離譜,你生起氣來都這樣漂亮,倘若露個笑臉兒又該有多美?」
插科打諢,風流倜儻,真是只狐狸。
可惜白清嘉不是外面那些好哄騙的小野花兒,對自家哥哥這些腔調是完全不買帳,她一個掙扎險些要把汽水打翻,還諷刺:「我都救人於水火了,可不是跟菩薩一樣慈眉善目,二哥倘若連這都覺得不美,便央父親變成蓮台上的佛祖吧。」
白二少爺聽得這般辛辣言語不由得苦笑一聲,也是被拿捏住了短處,正找不到話說呢,又聽賭廳對面的宴會廳里傳來一陣掌聲,從敞開的門扉中看去,裡面正舉行著一場拍賣會,台上拍的正是一條名貴的寶石項鍊,據說曾被英國皇室收藏,很有些噱頭。
這真是應景,給白二少爺遞了現成的話頭,他嘆了口氣,轉頭看向妹妹,甚為誠懇地說:「今夜多虧你來幫忙,免去了我許多麻煩,那項鍊改日二哥定為你贖回來,還會另送你一條更好的……」
風流浪子的話一貫好聽,可惜卻做不得准,白清嘉才不指望,只冷哼一聲繼續奚落:「改日?就二哥這個輸錢的能耐,多大的家底兒也要敗乾淨,還能有進項給我買項鍊?」
她二哥被擠兌了也不惱,仍是好脾氣地笑著,而那雙好看的狐狸眼卻在明晃晃的燈光下顯出了些許難以描摹的光澤。
「沒下回了,」他的聲音微微低了下去,「二哥也希望……再也別有下回了。」
情緒似乎有些微妙的低沉。
那是一個不為白清嘉所熟知的二哥,像上好的綢緞突然被割出了一道口子,令她感到一瞬的陌生。然而下一刻他又笑了,眉眼間再次染上風流氣,哪還有什麼低沉和陌生可言?
他還說:「何況我再想有下回也沒機會了,如今窮得叮噹響,得靠你接濟才能度日。」
這混人!
白清嘉撇了撇嘴,懶得再同哥哥廢話,一肚子火還氣鼓鼓的,又扭身往賭場的大門外走。
靈巧的門童早就見多了這等男男女女不歡而散的戲碼,666號賭場是人間的大熔爐,燒著滾燙的三味真火,什麼玩意兒擱在裡面一燒也要現出本來面目,譬如原先瞧著體體面面的人,進了這裡就會變成輸紅了眼渾身惡臭的流氓,也譬如原先和和美美的親友戀人,進了這裡也要反目成仇化為怨偶。他們嫻熟地給白家兄妹開了門,嘴角掛著規矩又毫無真情的笑,深深鞠著躬,目送他們從金碧輝煌的銷金窟走出去,走到上海灘十二月的冷風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