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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09 09:25:54 作者: 桃籽兒
只是人群中並不全是跟她一樣開明的人,總有些暴脾氣要頂一頂。
一個英國人當先受不了了,開始在人群中叫囂起來,說他是英國國籍,國民政府的軍隊不能對他做出如此冒犯的舉動,他們應當立刻釋放所有人,並鄭重向他們表示歉意,否則他就要向使領館傳達,把這件事上升為外交問題。
這話其實有點在理,然而言語中傲慢的態度卻令白清嘉聽了有些不適——她其實一直知道的,外國人都很傲慢,他們並不太看得起遠東,尤其看不起如今的中國,在他們眼裡這裡是貧窮與愚昧的代名詞,尊貴的他們蒞臨於此只有兩個目的,要麼是劫掠,要麼是□□。
然而知性與感性畢竟差得遠了,白清嘉在國外的體會並不那麼鮮明,她畢竟有很優渥的出身,其他人在面對她時會優先將她當成一個富有教養的淑女,其次才是個中國人。而回國之後這種現實就被放大了,這讓她心裡刺了一下,剛才好不容易才略微好轉的心情一下子跌到了谷底。
白小姐把目光別開了,不再去看那個英國人盛氣凌人的樣子,只可惜沒有耳塞,這讓她不得不聽到越來越多外國人加入了聲討的行列,他們群情激憤,好像都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下一刻就要衝出去暴動。
直到——
砰。
砰。
砰。
突兀的三聲槍鳴炸響在耳邊,如同猛然抽掉了燒著滾油的柴火,讓甲板上忽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那些原本漲紅了臉大喊大叫的頭等艙客人們就像被掐住喉嚨的雞,一聲也叫不出了。
嗵。
嗵。
嗵。
沉悶的寂靜中傳來一陣腳步聲,那是厚重的軍靴才能發出的聲響,白清嘉微微踮起腳,從人頭攢動的縫隙中看到了一個男人,一身筆挺的灰藍色軍裝,肩上披了一件外套,寬大的軍帽帽檐遮住了他的眼睛,讓人只能看到那顆寓意豐富的五色五角星。
直到某一刻他忽而抬起頭,鋒利而冷銳的目光方才穿風過雨扎在在場所有人的心上,他隨手把槍別回腰間時神情淡漠得像剛才那令人心悸的三槍不是他放的,白清嘉還聽到他語氣平穩地對他身邊的副官說:「兩分鐘,把人找出來。」
肅穆又冷沉,比他身後的無邊雨幕還要邈遠空曠。
於是又有一群士兵進入了船艙。
很多人被帶出來一一查問,有孩子被嚇哭了,還有膽小的女人在尖叫,各種混雜的聲音攪在一起,比老上海破爛的弄堂還要聒噪,偏他一個氣定神閒,站在甲板上一動不動,像棵紮根在岩石里的蒼松,也像尊沒什麼活氣的石像。
可某個不經意的扭頭卻讓他的目光划過了她的臉,冷峻的男人忽而皺眉,又定定地看了她一眼,猶豫片刻之後竟忽而向她走來。
人群避他如蛇蠍,紛紛驚恐地四下退去,硬是在本就擁擠不堪的甲板上為他讓出了一條路,高大的男人就那麼走到了她的面前,讓她身後那兩位杜家少爺驚恐得發抖、讓她身邊的秀知也慌亂得險些要崩了自己的指甲。
而他卻對她低下了頭,豎式肩章上的軍銜都因這個動作而展露得清清楚楚。
「白小姐。」
她聽到他這樣稱呼她。
第2章 遷怒 偏你最清高不成?
白清嘉可以確定她以前沒有見過那個男人,否則她一定會記得。
他畢竟生了一副很難被遺忘的相貌,高大挺拔,肅穆端正,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眼睛,不像她那些西洋的友人一樣藍啊綠啊,也不像大多數亞洲人一樣混雜著褐色,是很純粹的黑,像被打翻了的墨,又如一潭又深又沉的水。
可她真的不記得他,也不知道他為何能叫出她的姓氏,直到在碼頭見到了來接她的二哥,她才總算曉得那個男人是誰。
她二哥白清遠和她記憶中相去無幾。
他們去年曾在柏林見過一面,一起慶祝過聖誕,年輕的少爺看起來總是玩世不恭,生了一雙狐狸一樣的眼,嘴角掛著漫不經心的笑,一身淺灰色的西裝生生被他穿出浪蕩氣,一看便是個過於風流的人物。
他待妹妹倒是很好,見她從船上走下時肩上竟披著別的男人的外套,眉毛登時便不滿地挑了一挑。他拿著傘向妹妹走近,剛將人納進傘下便調侃:「我原還覺得父親母親催你回國是太過急切了些,略替你感到不順意,如今看來二老還是有先見之明,倘若再不捉你回來性子都要養瘋了。」
頓了頓,皺眉看向她肩上過於寬大的外套,諷刺:「法蘭西便是這樣的風氣?教女孩兒穿男人衣服?」
實則白家二少爺給女郎們披過的外套那才真叫多如牛毛,而這卻無礙於他義正辭嚴地敲打妹妹。白清嘉不太在意,只隨意看了看身上的外套——這是那個男人給她的,就方才,在船上,他讓手下的士兵放她和秀知先走,錯身時把他自己的外套遞給了她。
……給她遮雨用。
想到這裡她又皺了皺眉,重新扭頭看向了船上,恰此時那群持槍的士兵已經押了幾個人下船,她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一些,問她二哥:「這是怎麼的?上海又出了事?」
白二少爺也跟著抬眼瞧了瞧,有些懶洋洋地,答:「八月里陳其美就沒戲唱了,如今大概是在抓孫先生一黨——他們都流亡到日本去了,眼下抓的興許是從海外回來聲援他們的『逆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