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PARTⅠ

  即使早預料到他和方雲桐的事傳進母親耳中，最慢不超過一個禮拜，邵毅陽還是期待母親不會匆匆飛來台灣，至少等他求婚成功之後，他可以專心應付母親，可惜事與願違，母親顯然未考慮中風的父親，一得到消息就收拾行李飛過來了。

  「我聽說你早就下班了，怎麼這個時候才回來？」邵母是一個優雅的女人，雖然六十歲了，依然美艷動人。

  這不是明知故問嗎？若是往常，他不會有這麼多耐性，不過事關想守護一輩子的女人，他可不能焦躁。

  邵毅陽將公事包交給管家，請管家給他一杯咖啡，不疾不徐的走到沙發坐下。

  「如果我知道母親今天會來台灣，我不但會早一點回來，還會去機場接母親。」

  「我說過了，我不希望你開車。」

  「我開車很小心，更不會喝酒開車。」

  「有些時候你不喝酒開車，危險還是會找上你。」

  「我就是不開車，只是坐在駕駛座的後面，危險就不會找上我了嗎？」

  「不管怎麼說，這都比你自行開車安全。」

  「我不是廢人，我可以做的事，為什麼要交給別人？」

  邵母不悅的皺眉。

  「什麼廢人，這也是身分地位的一種象徵。」

  「母親，一個人的身分地位不需要透過這些事來突顯。」

  「你就是喜歡跟我唱反調。」

  「我只是不喜歡綁手綁腳的感覺。」

  管家送來了咖啡，兩人的對話不得不暫停。

  喝著咖啡，邵毅陽閒聊似的問起父親的情況，明擺著，母親不主動提及飛來台灣的目的，他也不會主動將事情攤開來。

  終於，邵母忍不住的開口，「那個有孩子的寡婦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我會找個時間安排她跟母親見面，不過，請母親不要再將『寡婦」這兩個字掛在嘴邊，她也不想變成寡婦，這對她來說也是很傷心的事，母親不應該在人家的傷口上撒鹽。」

  沒想到他的反應會如此大，邵母的神情變得很嚴肅。

  「沒錯，她並不想變成寡婦，但事實如此，若是連這麼一點現實都無法接受，她也太脆弱了。」

  「這不是能否接受現實的問題，難道母親沒有不想觸及的傷口嗎？面對自己的傷口，難道母親不希望別人多一點憐憫之心嗎？」

  邵母臉色一變，可是卻閉上嘴巴。

  「母親每一年為了永安基金會舉辦的活動特地飛來台灣，這就足以說明母親是一個有憐憫心的人，為什麼要對一個連見都沒見過的女人如此苛刻？」

  是啊，她是苛刻，不過，這就是一個當母親的心情。

  「如果將來你的兒子要娶一個帶著拖油瓶的寡婦，你的心情也會跟我一樣。」

  「我的兒子？」他自嘲的一笑。

  「我若是不結婚，連個孩子都沒有。」

  「你要找對象太容易了，我可以——」

  「我知道。」他不客氣的打斷母親。

  「可是，我再也不會勉強自己娶一個不愛的女人，我會跟自己選擇的對象結婚。」

  「我不會再勉強你娶任何人，可是，不能因為一次的失敗，你就隨便找個女人結婚。」

  「母親認為我的感情很廉價嗎？我可是很認真看待自己的感情，若無意守護對方一輩子，我連跟她交往的動力都沒有。」

  邵母驚愕的瞪大眼睛。

  「你要跟那個女人結婚？」

  「母親急匆匆的飛來台灣，不就是猜到我想跟她結婚嗎？」

  沒錯，葉寧香特地打越洋電話向邵母告狀時，她就知道這事不妙，如果只是一起吃飯的女人，葉寧香有必要做出這樣的舉動嗎？因此她打電話向后羿打探消息，隱隱約約察覺到事態真的嚴重了，不過，終身大事不能等閒視之，即便他很喜歡對方也不會如此輕率。

  「不管你有多麼喜歡她，終身大事怎麼可以這麼急促的決定？」

  「遇到想守護一輩子的人，不怕急促，只怕太慢了。」

  「我不贊成，這太隨便。」

  「這是我的終身大事，我自己決定。」

  「我是你母親，難道我不能在終身大事上給你忠告嗎？」

  ..

  「母親是在給我忠告嗎？我只覺得母親是在盡全力阻止。」

  「因為有疑慮，當母親的當然要阻止。」

  「母親連對方都沒見過，怎麼會有疑慮呢？」

  你一句我一句，這根本是沒完沒了，邵母有些氣急敗壞的說：「你是不是存心跟我過不去？」

  「這是關係我一輩子幸福的終身大事，我為什麼要跟母親過不去？」

  「你對我的管教方式一直不認同，為了反抗我，你的考慮很可能欠缺周詳。」

  「我是不喜歡母親事事都要揷手過問，可是，我還不至於這麼膚淺。」

  緩了一口氣，邵母放低姿態。

  「我只是希望你再慎重考慮，你認識她不過兩個多月，怎麼有辦法決定一輩子的大事？何況，你有過一次婚姻，再一次不是更該小心謹慎，免得犯錯？」

  「母親要我慎重考慮，難道認為對方就不會經過慎重考慮嗎？」他唇角一勾冷笑。

  「她還沒有答應我的求婚。」

  邵母聞言一怔，完全沒料到事情跟葉寧香陳述的有那麼大的出入。

  「我什麼都不想再說了，只想問母親一個問題——如果只有這個女人可以給我幸福，母親還要阻止嗎？」

  這會兒邵母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若是只有那個女人可以給兒子幸福，她當然不會阻止，只是，她實在不願意相信兒子的眼光這麼差，竟然看上一個有孩子的寡婦，這對她的打擊太大了！

  邵毅陽微微抬起下巴，毅然決然的說：「若是母親希望我得到幸福，那就不要阻止我，我就是要這個女人，無論要付出多大的代價，就是要跟她在一起。」

  因為有過一次被人家約出來喝咖啡的經驗，方雲桐對這種事已經不意外，不過對於這會兒上場的人物，她還真的有點不解。

  「對不起，我知道自己的舉動很冒昧，請你諒解，我也是被人家趕鴨子上架，不是，我的意思是說，因為我們輩分相同，姑姑覺得由我出面跟你溝通比較恰當，於是我就受派前來打擾你。」趙后羿試著展現出最親切迷人的笑容，雖然今天的角色很討人厭，可是，他絕對無法讓自己成為那樣的人物。

  「你可以直接說重點。」她相信眼前這個男人會比葉寧香更令人舒坦。

  「好，可是我想先申明，現在我要傳達的話不代表個人立場。」

  這是什麼意思？方雲桐困惑的皺了一下眉頭。

  「雖然我很關心邵毅陽的幸福，但我是一個很尊重別人的人。」

  她懂了，換言之，他不反對她和邵毅陽在一起，可是邵家的人反對。

  「謝謝你，請直接說出你的目的。」

  「姑姑恐怕沒辦法接受你成為邵家的媳婦。」「恐怕」應該換成「根本」，可是趙后羿越看這個女人越覺得可愛，實在不忍心用詞太過強烈。

  「你知道嗎？原本我一直不接受邵毅陽的求婚。」

  他驚愕的瞪大眼睛。

  「他向你求婚了？」

  「對，我已經得到我兒子的支持，我也答應他會認真考慮。」

  「我知道這個小子沒什麼耐性，可是動作也未免太快了吧。」他永遠搞不懂這個小子在想什麼，花上六年的時間才離開一個女人，這一次應該謹慎一點，怎麼可以不到三個月就向另一個女人求婚？當然，若因為他的身體對這個女人不會產生排斥，他堅持要她，這不難理解，不過，總要想想會不會再次失敗吧。

  「我改變心意了，我決定接受他的求婚。」

  「……什麼？」趙后羿的心思還在求婚這件事上面打轉。

  「不管有多少阻攔，我都會握住邵毅陽的手，跟他走一輩子。」

  「你要接受他的求婚？」

  這位先生怎麼都不認真聽人家說話呢？算了，他大概是受到很大的打擊，對他們這些有錢人來說，邵毅陽向她這樣的對象求婚的確很不正常。

  「我已經答應過他，絕對不會離開他，而現在我也決定接受他的求婚。」

  「我剛剛說了，姑姑不會接受你當邵家的媳婦。」略微一頓，他很難為情的補充說明，「這種話真是教人羞於啟齒，可是為了完整的傳

  達，我有必要告訴你，姑姑還表示，你有任何需要，她都很樂意幫助你，只要你願意離開毅陽。」

  「你們越想用手段阻止，只會將我們的心拉得更近。」

  他突然覺得很羨慕，常聽人家說愛情很偉大，總是不明白，如今親眼見到了，不能不承認這樣的愛情令人動容。

  「你們一個在東一個在西，很難堅持走下去。」

  「時間會給大家答案。」

  趙后羿很苦惱，他的任務不僅僅是來這兒跟她溝通就可以了，還要回去向姑姑做口頭報告。

  「原本你不接受他的求婚，為什麼要改變心意？」

  「邵家的人實在是太自私了，在他失去記憶的情況下，竟然要求他為了家族的利益娶一個不愛的女人。他盡力為婚姻付出，想當一個好丈夫，這都是為了家人，他始終為了別人而活，可是，最後還是以離婚收場。」

  趙后羿舌頭打結了，一個字也沒辦法反駁。

  「過去的都過去了，如今，他不過是想擁有自己選擇的婚姻，邵家的人怎麼能夠再一次自私的只算計利益？」

  這真是令人汗顏，他無言以對。

  抿著嘴半晌，方雲桐的眼神變得有些哀愁。

  「你們可能不知道，我丈夫就是死於九年前的一場意外——颱風夜，大橋發生斷裂，車子墜落河水暴漲的湍流當中，最後連屍首都沒有找到。」

  聞言，趙后羿驚駭的瞪大眼睛……這怎麼可能？

  「真的很巧，他們兩個發生意外的時間都是在九年前。不曉得是否因為如此，我對邵毅陽格外心疼，若是那場意外帶走的不是他的記憶，而是他的生命，至少他不必為別人而活。」

  雖然天氣越來越涼，快入冬了，趙后羿卻是汗如雨下。這世上怎麼會有這麼巧合的事？其實他並沒有期望今天可以說服她放棄邵毅陽，畢竟，她絕對找不到像邵毅陽這種條件的男人，可是，絕對沒想到會聽到這麼大的內幕……

  「不過，活著就是一種恩典，能夠為別人而活，這也是一種存在價值。他沒有埋怨，因為身為邵家的一分子，沒有辦法對邵家的事置之不理，因此他努力做自己該做的事，而現在，他能夠為自己而活了，你們不能尊重他嗎？」

  咽了口口水，趙后羿努力教自己平靜下來。冷靜！也許只是巧合，兩者一點關係也沒有，可是他又想起一事，表弟的身體對她沒有產生排斥，不就是因為……

  「沒錯，我們應該尊重他，可是你丈夫……」

  「我不會忘了我丈夫，他會永遠活在我的記憶中，因為他是我生命中一段美麗的存在；而我，沒辦法放棄邵毅陽的道理也是如此，因為他是我生命中另外一段美麗的存在。」

  不是，他是想詢問她丈夫的事……不行，問她太奇怪了，說不定她還會覺得他在打什麼壞主意，還是私下透過徵信社調查，弄清楚她丈夫真實的身分。

  「謝謝你。」

  「嗄？」趙后羿一臉的茫然。

  「若不是你，我不會今天就下定決心。」得知邵毅陽九年前發生的事，想著他失去過去活下來，卻也讓自己的未來變成一種交易工具，她已經夠難過了，沒想到他的家人事到如今還不讓他好過，她更覺得他委屈極了。所以，無論他們會遭遇多大的阻攔，她都會跟他一起攜手面對。

  怎麼辦？趙后羿忽然有一種很想放聲大哭的慾望，不是因為事情沒辦成，而是，他很可能犯了不可饒恕的罪。

  「請問你還有其他的事嗎？」

  他有氣無力的搖搖頭，腦袋瓜已經亂成一團，有事也想不起來了。

  「謝謝你的咖啡，我要回去上班了，告辭。」她起身行個禮，走出咖啡館。

  方雲桐一離開，趙后羿立刻拿出手機連絡徵信社，請徵信社查清楚方雲桐的底細，包括她死去的丈夫。

  雙手支著下巴撐在飯桌上，邵毅陽幸福的看著廚房裡忙碌的一大一小，不難瞧出他們時常一起下廚，兩個人很有默契，可是偶爾會斗上幾句，這應該是他們的生活樂趣……他突然有點明白，李思慕何以像個小老頭似的，因為他母親根本是個愛撒

  嬌的小女孩。

  過去九年中，他不曾擁有這樣的幸福，因為家裡請幫傭照料三餐，母親和葉寧香都是女強人，下廚對她們來說是很痛苦的事……葉寧香曾經試著進入廚房，不過往往搞得一團亂，總要幫傭跟在旁邊幫忙，可他聞到的往往仍是燒焦的味道，她最後索性放棄了。

  葉寧香放棄的時候，他可以說是鬆了一口氣，倒不是因為不必再聞到燒焦味，而是覺得她在廚房的畫面破壞那份屬於家的味道。雖然他忘記二十四年的歲月，但是很奇怪，他對廚房一直有一種莫名的眷戀，喜歡從廚房飄出來的香味，各種食物的香味將那裡塑造成一個最溫暖的地方。

  深深吸了一口瀰漫在空氣中的煽烤香，邵毅陽摸了摸飢腸轆轆的肚子，忍不住問他們。

  「我們什麼時候可以吃晚餐？」

  「別急，快好了。」母子兩個很有默契。

  「禮拜五晚上都是在外面吃，怎麼今天突然想自己下廚？」

  「心血來潮。」

  「開心啊。」

  母子倆互看一眼，一個覺得對方嘴巴不牢靠，一個嫌棄對方編的理由真爛。

  邵毅陽聞言一笑。

  「你們兩個有秘密喔。」

  「沒有。」這會兒他們母子又同一個鼻孔出氣了。

  雖然好奇死了，邵毅陽還是忍著不追問，真相總會大白，當然，希望不要等太久。

  晚餐終於上桌了，母子兩人分工合作，一個負責食物，一個負責餐具，三分鐘之後，全部上桌，並且各就各位。

  「我要開動了。」實在是太餓了，邵毅陽搶先拿起叉子舀了一口鋦烤飯放進嘴裡，很燙，可是他開心得眼睛都眯成一條直線，另外兩人見了，終於放心的跟著拿起叉子享用晚餐。

  這一餐吃得很快，不到半個小時，吃飽了，也收拾好了。

  「我們去公園散步吧。」雖然這是周五晚上例行性的活動，可今天卻是最懶得出門的方雲桐主動提起。

  邵毅陽聞言，若有所思的挑起眉。今天肯定有事。

  「我要在家裡看書，媽咪和邵叔叔去就好了。」

  「不行，你才八歲，不可以一個人待在家裡。」

  「我會照顧自己。」

  「不行，法律上規定你不可以一個人待在家裡。」

  「我覺得媽咪比我更不適合一個人待在家裡。」

  「你不要跟我耍嘴皮子。」

  「我跟在你身後，什麼都被我瞧見了，你會很丟臉喔。」

  「你的腦袋瓜難道不能裝八歲孩子應該裝的東西嗎？」

  「八歲孩子的腦袋瓜應該裝什麼？」

  「呃……我早過了八歲，不記得了，總之，不是你現在腦袋瓜想的東西。」

  「我看媽咪還是先搞清楚狀況，再來批評我。」

  邵毅陽忍不住的哈哈大笑。

  「走吧，你們繼續爭執下去，我們都去不了。」

  沒錯，還是趕緊出門，忙了一個晚上，就是為了接下來的重頭戲。

  一路上，方雲桐一直提醒在前面的李思慕不要走太快，要常常回頭注意他們，他嘴裡抱怨她嘮叨，可卻順服的放慢腳步，好讓母親可以安心，向邵毅陽宣布重大的決定。

  進了公園，方雲桐抬頭看了一眼天上的月色，輕柔道：「我們結婚吧。」

  邵毅陽感覺到有一道電流竄過四肢百骸，全身酥酥麻麻的。可是，實在是太不真實了，不知道會不會是他一時的幻覺，聽錯了？

  遲遲不見他回應，她略感不安。

  「我以為你很著急，難道你改變心意了嗎？」

  他伸手拉住她，兩人同時停下腳步，他握住她的肩膀轉身面對面，說：「打我一巴掌，證明我沒有作夢，你真的答應嫁給我了，是嗎？」

  「真是個瘋子。」某個小人兒在不遠的前方嘀咕。

  公園的光線不是很亮，她就大膽一次，上前，踮起腳尖，雙手勾住他的脖子，吻他的唇。不過，她實在太嬌小了，勉強碰到唇瓣又滑下來，還好他及時托住她的身體，將她往上一提，四片唇瓣總算貼上了。

  儘管兩人都想肆無忌憚的吻一場，可是前方有個聰明絕頂的兒童，他們還是節制的淺嘗就好。

  雙腳穩穩的站立在地面上，她仰著頭看著他，很慎重道：「我很樂意成為你的妻子，不管遇到多少難題，我都會跟你一起勇敢面對。」

  「不怕，沒有人可以阻止你和小思成為我的家人。」

  「幹嘛刻意提我？」小人兒怪聲怪氣，明明很開心，可是又喜歡裝模作樣。

  他們兩個很有默契當作沒聽見，方雲桐接著道：「如果可以，我想在你父母的祝福之下結婚。」

  「當然，我想給你一個盛大的婚禮。」

  「不，我要簡單、受到祝福的婚禮。」

  他想問她為什麼，可是腦子一轉，到了嘴邊的問題又咽下。當初她和李言慕的婚禮想必很簡單，畢竟兩個都是孤兒，如果他們的婚禮辦得太盛大了，她一定覺得對不起李言慕。

  「對不起，這會讓你為難嗎？」他一定明白她的心，只是，這對他不公平。

  「……不會，你開心就好。」他沒辦法跟一個死人爭風吃醋。

  「我們去買蛋糕來慶祝吧。」對於他的體諒，她只能盡力安慰他。

  「我要吃提拉米蘇。」小人兒一聽到蛋糕立刻跑到他們面前。

  他們兩人見了一笑，一左一右的牽起他的手，一起轉向烘焙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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