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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09 04:18:19 作者: 三碗過崗
陳林虎盯著他開合的嘴唇:「不住一起?」
「我小時候跟我奶奶住鄉下,掏鳥蛋逮泥鰍,野著長到十歲,」張訓把兩隻手墊在後腦勺,仰躺著看天花板,「後來爹媽在城裡落戶站穩腳跟,工作也都開始步步高升的時候才接我回去。我哥倒是他倆帶大的。」
「怎麼不帶你一起?」陳林虎的注意力終於從張訓的側臉上移開,低聲問道。
「他倆忙吧,沒空管我。」張訓笑了笑,「接我回去之後,我爸發現我在生活習慣、學習和其他方面都達不到他的要求,覺得我是在鄉下沒受到良好教養,帶出門的時候顯得沒家教。我那會兒就想回我奶奶身邊兒,什么爹媽,長到十歲我都沒見過幾面,壓根不想跟他倆生活,所以特別不聽話。」
陳林虎多少有點兒聽不順耳:「不是不聽話,總得讓你適應適應。」
語氣略顯生硬,但張訓聽出來其中的不樂意,知道陳林虎是替自己解釋,心裡有點兒舒服,抬手越過毛絨玩具揉了把陳林虎的劉海兒,遮了遮他盯著自己的目光:「是,當時確實是不適應,在我心裡父母和哥哥就跟突然冒出來的陌生人沒差別。」
停頓片刻,張訓又說:「我記憶里第一頓打應該是在餐桌上。夾菜的時候,我爸忽然就爆發了。」他在空中比劃幾下,「家裡的規矩是只能夾面前的菜,不能頻繁伸筷子夾遠處的。我那會兒不知道,還以為菜都隨便吃呢。」
陳林虎不知道說什麼,只能「嗯」一聲。
「後來也有各種原因,有時候是桌面不整齊,要麼是洗漱用品擺的太亂,說話有口音也不行,走路姿勢也得注意,」張訓輕描淡寫地繼續說,「再往後就是成績。我小學是在鄉下的學校讀的,進了我爸安排的什麼雙語學校,差點兒以為自己是個文盲,可能那會兒長得也黑不溜秋的不怎麼樣,一看就土裡土氣,跟同學也合不來……反正就是哪兒哪兒都不對勁兒,我爸工作上也不順心,回來看見我就來氣兒,覺得嘴上說沒有打來得快,就這麼開始了。」
陳林虎被那句「就這麼開始了」說得心驚肉跳。
一個小孩兒來到陌生的環境,還沒適應就開始被打著罵著按進一個新的框架里,塞不進去就折斷骨頭,硬是給搓揉成他爸滿意的樣子。
「你現在長得是不是跟小時候差很多?」陳林虎說,「不黑也不土。」
張訓笑了:「嗯,好歹也得長開點兒吧。」
「不是,」陳林虎也發現自己那句話有點兒不像在誇人,嘴唇動了動,小聲道,「你長得很好看。」
也不知道是讓小太陽照的還是因為這句話,張訓感覺自己的臉有點兒發燙,他真是服了身邊這人虎不拉幾的勁兒。
「哦,」張訓清清嗓子,手胡亂摸了下自己的臉,「是嗎。」
「嗯。」陳林虎以為他是問自己,認真回了,「那你之前想坐火車,是找你奶奶?」
張訓把被子往上拉了拉,遮住自己下巴,努力不去把注意力放在那個「嗯」上:「是。我當時實在是跟環境格格不入,想回鄉下找我奶奶,所以才離家出走,結果你也知道,沒成功,逮回去吃了頓教訓。」
和上回聽到這事兒時候的心情大不相同,陳林虎這會兒再聽到,只覺得心臟抽了幾下。
「再往後沒多久我奶奶沒了,我就知道再跑也沒地方跑,就不跑了,開始學會從方的變成圓的,」張訓說著說著自己覺得有點兒好笑,「越來越規矩,漸漸符合我爸對『拿得出手的兒子』的定義。」
說到這兒,張訓動了動身體:「挨打很難受,但我也確實有變化,變得融入環境,好像是變好了吧。身上挨的打多了疤多了,人就磨平了,才能跟世界友好共處。所以我那時候一直想不明白,到底什麼是對的什麼是錯的。」
他聲音很輕很淡,在安靜的環境裡霧氣般散開,陳林虎幾乎能感受到張訓年少時一直縈繞在腦海深處的困惑和茫然。
陳林虎也用很小的聲音問:「你恨你爸嗎張訓?」
「不知道,不願意深想,可能也想不明白,」張訓沉默一會兒,坦誠道,「可能跟你一樣,是失望。」
渴望被愛的卻無法得到滿足,本該是最無償給予情感的血緣至親帶來的傷害會比他人更沉重,影響也更加深遠。
陳林虎本以為如果有人能和他一樣,感受到對家庭同樣的失望,或許他會有找到同類的欣喜。
但這一刻他內心裡卻又苦又澀。
陳林虎不想繼續這個讓張訓陷入不痛快的回憶的話題:「真草了,我還以為我跟你這麼大的時候能想明白這些破事兒呢。」
「人哪有真『長大』的時候,」張訓讓他逗樂了,笑起來,「長大是個進行時,一輩子都在長,所以很多事兒可能得到老了才能想明白。」
陳林虎「嘖」了聲:「夠泄氣的。」
「說這個我想起來了,小時候我因為想不通這些破事兒,所以給自己找了個能接受的理由,」張訓想起來另一茬,開玩笑地說道,「我給我爸的暴揍起名字叫『愛的教育』。」
陳林虎是真不想看張訓笑著說這些事兒,跟讓人擰了一下神經似的,抬手想捂張訓翹著的嘴角,頓了頓,強忍著收下來:「你胸口跟肩膀上的疤是小時候留的嗎?」
「哪兒?」張訓沒反應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