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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09 04:18:19 作者: 三碗過崗
    「上回工學院那男的你還記得嗎?袁預,就給我臉上來這一道的那個。」陳林虎開口。

    張訓想起來是誰:「記得。」

    「他欺負一男生欺負的挺狠,因為我插手,所以跟我幹了一架,」陳林虎撥弄著碟子裡的煎餃,「沒打過我,梁子就結下了。」

    這茬張訓是記得的,之前陳林虎也說過,他幫的那個被欺負的男生後來也不來學校了。

    張訓「嗯」了聲,沒打斷陳林虎。

    「後來被他欺負的那人不來上課,我知道的時候全班已經傳開了,」陳林虎頓了頓,「說他喜歡男的,給男的寫情書表白。傳到我這兒的時候版本都升級了,已經開始到『跟好幾個男的糾纏不清』這版本了。」

    張訓嘴裡有點兒發苦,心裡猜了個大概:「你上回跟我說,那袁什麼的把那小孩兒的私事兒抖出去,就這事兒嗎?」

    「嗯,」陳林虎點頭,淡淡道,「我也是那會兒才知道袁預是因為這個欺負他。袁預收到他的表白信,把信傳給他那幫兄弟看了個遍。」

    張訓忽然理解為什麼陳林虎當時不跟他說這個事兒,而是輕描淡寫地給遮掩過去了。

    因為在陳林虎的認知里,這件事兒讓那小孩兒很難堪,陳林虎做不到讓閒言碎語停止,他只能做到在他這裡,這事兒會被他壓到底。

    他跟袁預那幫人遲早都得幹起來。

    「我沒看過那個信,但事兒被抖摟出去之後,袁預那幾個兄弟也就不遮掩了,能把其中兩三句給背出來,大聲背,他媽的唐宋詞他們都沒背的那麼順過,」陳林虎扯扯嘴角,「你知道什麼叫『樂子』嗎?我也是那時候才知道,就因為男的喜歡男的,連送個情書都成了『樂子』。」

    張訓的呼吸短暫地停止了幾秒,內臟仿佛在釘板上滾了一圈兒。

    「我就跟袁預打了第二回。」陳林虎放下筷子,嗓子乾澀,低聲道,「就開始有人說我是跟那個不來上課了的男生搞到一塊兒去了。只有同類會這麼不要命地幫同類,所以我也不正常。」

    這種粗暴的劃分手段竟然能找到自圓其說的邏輯,不得不佩服一部分人的邏輯自洽能力。

    陳林虎當時很是納悶了一段時間,他搞不懂什麼才叫「正常」,但他從小到大接受的教育里,這樣戳別人脊梁骨的事兒是絕對干不來的。

    他不明白,明明所有人都是接受的同樣的教育,為什麼就是有人可以堂而皇之地做出這種事兒。

    「就因為跟大多數人不一樣就成了不正常,」陳林虎說,「因為不正常,所以不管他礙不礙著別人,都是可以被恥笑、被瞧不起的了。那人幹嘛還得當分好壞呢,只分合群和不合群不就行了?」

    張訓答不上來,他坐在座位上,心卻直往下跌。

    他分不清是因為陳林虎說的事兒太膈應,還是因為他也是「不正常」的一份子。

    這種需要隱藏的感覺愈發擴大濃烈,不安和煩躁讓張訓費了半天勁兒才咽下嘴裡的粥。

    「可能因為有了更確切的議論目標,所以這種八卦傳得更快更廣,」陳林虎撂下筷子擦擦手,淡淡道,「老師也知道了,把我爸喊到學校聊了聊,放了我幾天假。等我再回學校,又把袁預打了一頓。這事兒差不多就這樣吧,方清估計是從袁預哪兒知道的。」

    張訓終於找到開口的方式:「你爸得氣夠嗆吧?」

    「差不多,我被勒令回家反省的時候他來接我,罵了我一路,」陳林虎說,頓了頓,又加了一句,「還問我是不是同性戀。」

    陳林虎回想起那個下午,他爸坐在駕駛座上,從後視鏡里看他的那個眼神。

    警惕,探究,狐疑,指責,惱怒,失望。

    一連串兒的詞讓陳林虎驚訝的發現,好像如果他是,那他在陳興業的眼裡就是個錯誤。

    這個發現讓陳林虎如墜冰窟,他憤怒且絕望,甚至在這濤濤的情緒之下生出前所未有的自嘲。

    那天他問陳興業,如果我是,你想把我怎麼辦?

    陳興業沒有回答。

    這個問題從此沒在父子之間提起過,只是從那天開始,陳興業對他的人際關係開始了排查,試圖從裡邊兒揪出一個對象,又唯恐真有這樣的存在。

    張訓看著陳林虎,看他年輕且對這個世界充滿困惑的眼睛,心裡起起伏伏,仿佛在孤島上聽到遙遠的一聲渡輪汽笛的鳴響,無端生出一絲詭異又歇斯底里的希望。

    他聽見自己問,聲音像是走在鋼絲繩上那樣輕,那樣不堪一擊:「那你是嗎?」

    陳林虎猛地看向張訓,神魂都跟著抖了抖。

    同樣的問題,但和面對陳興業時的憤怒不同,這一次,陳林虎的心跳倏然加快,血液衝上頭,沖得他找不著東西南北。

    在高中的那幾個月里,他對這個問題沒有存在過一絲半點兒的疑惑,堅定不移地全盤否認。說穿了,他根本不理解人為什麼會對他人產生感情上的弧光。

    但此刻陳林虎看著張訓的臉,腦內急速閃過的是火苗竄起的紅,是張訓腳踝硌過掌心的觸感,是夜晚從身後環住他腰的那個擁抱。

    他還不知道張訓會不會把環他腰的那個動作當成是擁抱。

    他希望張訓當成是擁抱。

    這念頭電光火石間划過大腦,爆炸般轟平了陳林虎思維里的所有「堅定不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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