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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09 02:02:20 作者: 明開夜合
然而那些鮮亮的回憶抵不過其後漫長而灰暗的底色,她記得病房裡曲折昏黃的走廊,穿過它們就來到一間白慘慘的房間,媽媽躺在一片灰色的陰影里,手背上布滿青紫色的針孔,手腕瘦到她一個小孩子都能輕易一把握住。她安慰清鳶說生病是沒辦法的事情呢,以後要代媽媽照顧好爸爸。
媽媽去世之後沒多久,工廠經營不善,精神萎靡的徐懋國也被迫下崗。那一陣他總是酗酒,近半年時間不曾工作,直到家裡幾近彈盡糧絕,他才去一家民營工廠里找了一個技術員的工作。徐懋國年輕時候書讀得多,過於心高氣傲,在老廠里混了十多年也沒結交幾個有用的人脈,換工作之後青年才俊一茬茬冒頭,他的地位愈發邊緣,清高的毛病絲毫未改,反倒變本加厲。
清鳶最終還是辜負了媽媽的囑託,眼睜睜看著徐懋國變成了一個討人厭的老怪物。最初她覺得那是自己的責任,自責過很長很長一段時間。
她搭著凳子站在比自己矮不了多少的灶台前,想給醉酒的徐懋國熬一碗粥喝,端過去時卻被徐懋國揚手打翻。她身高還沒有一根拖把長,拽著它費勁地打掃五十平米的每一個角落,然後清早醒來看見客廳中央一攤惡臭難聞的嘔吐物。她將那些積灰的鉤花蓋布拿去清洗,晾在陽台的掛杆上,下午暴雨之前起了風,她眼睜睜看著蓋布被大風颳跑,飛出去老遠,卷進了不知道哪一家的防盜網裡。
後來,清鳶野生野長地到了十四歲,不再做「照顧好爸爸」的美夢。徐懋國不喜她往硬殼本上貼一些花花綠綠的日韓明星照片,找了一個機會一把火燒了。
從那之後,清鳶心裡只有冷硬的失望和恨意。
3
街對面有間吉他教室,十七歲的清鳶常對著窗玻璃後面的人影發呆。每到周末,三五個小學生走上二樓,幾小時後又串糖葫蘆似的下樓。吉他教室的老師是個三十多歲的男人,鮮少出門。突然有一天,男人消失了,成串的小學生也消失了。
在關張了三個月之後,清鳶發現吉他教室似乎已經被新的主人接手,積了灰的窗玻璃擦乾淨了,大大小小的樂器被搬上樓,那些進出的小學生變成了四五個青年。他們似乎並不開張做生意,同樣也極少出門。
「我問你話呢,聾了?」
清鳶將目光自窗外轉回來,看見徐懋國發黃的汗衫胸前沾了一塊不明的污漬,心底也像陡然多出來一塊污漬,怎麼擦也擦不掉。原本已經相安無事好多天,原本她只是問徐懋國要購買補習材料的錢。可他們之間爭吵的緣由從來都是無跡可尋,全看徐懋國的心情。
清鳶想要避戰,趕在局勢擴大之前兩口吃完了饅頭,鑽回自己房間裡收拾書包。出門前她預備帶走還沒喝完的熱豆漿,卻發現桌上放著一張紅色鈔票,房間傳來徐懋國罵罵咧咧的聲音:「錢扔水裡還能聽個響,花在你身上就是瞎子點燈……」
清鳶咬著唇,將那張紙幣一抓,揉進衣服口袋裡,拎起豆漿杯飛快跑出門。
早春的清晨起了霧,視野之內一片拂不開的灰濛濛。好像日子也是這般。家裡不短吃穿,但更多的錢卻是沒有了,房子是不可能賣的,是安身立命的根本。問徐懋國討零花錢的時候總讓她覺得恥辱,可她也眼饞那些琳琅的小飾品,只敢在運動會偷穿的紗裙,還有剛印出來還散著好聞油墨味的新雜誌。她只是在霧的世界裡一天一天地過,摸索出口,于敏感的自尊心與冷峻的現實之間尋求平衡。
清鳶越跑越快,經過街對面剛開門的店鋪前與人迎頭撞上。豆漿灑了一地,也濺在一雙白色的帆布鞋上。清鳶慌忙道歉,從校服口袋裡摸出紙巾。一遞一接的過程中她抬起頭來,對上一張蒼白清瘦的臉,眼裡有湖中青荇暗綠濕潤的底色。
那一整天都是陰天,霧散去後是堆了漫天的烏雲,好似要下雨,到了下午烏雲卻又慢吞吞地被風吹散。下午有一節課,要去隔壁教學樓的多媒體教室上。上節課的下課鈴聲剛響,女孩子們就抱上自己早已準備好的外殼漂亮的筆記本,挽起手臂結成三三兩兩的小團隊。清鳶一個人走在人群中。
清鳶總是一個人。上高中她迷上寫詩和閱讀,和班上的女生關係總是處不好。這兩件事不知道誰是因誰是果,或許是互為因果的惡性循環。有人說她清高,她努力過,想插進那些時下流行的話題,但唯唯諾諾的模樣連自己都討厭。她因此更加憎惡徐懋國,覺得「清高」的脾性都是遺傳自他,因而積習難改。
多媒體課結束之後是班會,通常情況下會自行變成自習課,生活委員過來挨個收複習資料的錢,清鳶摸書包口袋,是空的,瞬間驚出一身冷汗。後半節課她幾乎連桌屜都翻過來,懷著「錢也許沒丟」的微茫希望。
下晚自習走到家樓下,清鳶沒有上去,她抬頭望著燈光昏黃的小窗,第一次覺得自己並不屬於任何一盞亮起的燈火。她坐在街邊路牙上,往耳朵里塞進兩隻耳機。這條路窄,機動車也少,早晚讓賣吃食的小攤占去,路上只有鈴鈴的自行車駛過。
清鳶長久地凝視著路口,耳機里朴樹唱「我夢到那個孩子,在路邊的花園哭泣,昨天飛走了心愛的氣球」。深夜裡一些車子緩慢地經過,車燈拐了彎折過去,忽明忽暗的光影透過合起的眼皮照進眼底深處,一道一道暗紅的格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