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頁

2023-09-09 02:02:20 作者: 明開夜合
    周靜生帶她去看過半年多的心理醫生,於事無補。於是,他便費力地替她繼續維繫那些幻想中的現實。

    他替她辦了休學,將她帶到了沒有一個人認識他們的南方城市,將事實被人戳穿的可能性降到最低;他叮囑所有認識周寧生也認識陳綠莎的熟人,不許提及周寧生已經死亡的事;同時,他每隔三個月去一次周寧生曾經工作過的深山村落,委託小賣部老闆娘將他準備好的包裹寄送出去,並帶走老闆娘的孩子隨手拍攝的底片,回到城裡沖洗,再於下一次拜訪之時帶來。

    這樣的工作,他持續了三年。

    衛愷告訴陳綠莎:「……小周一直都挺羨慕周寧生,不然不會從小到大,做什麼事都模仿他。最絕的是,他把周寧生的字跡學了個十成十,還幫周寧生代寫過作文。要不是周叔叔勸阻,估計大學專業他也會跟著報一樣的。」

    於是,當周寧生死亡之後,只有他,如殉道者般背負起本屬於陳綠莎的枷鎖,為她維繫那些一觸即碎的夢幻泡影。

    陳綠莎想到周家搬家的那一天,她進屋去找周靜生,他正捏著鋼筆,謹慎而認真地往紙上落筆。

    她仿佛能看見那樣的場景:一直被稱之為哥哥的小跟班的胖乎乎的男孩,懷著執拗而又虔誠的心情,一筆一划地學習著哥哥的筆跡,好像那就不得不遵守的神諭。

    他是一道影子,對所有秘密守口如瓶。

    她的心裡暗無天光,而他是夜的騎士。

    有風吹進來,正午烈日之下,小賣部玻璃拉門上貼的破舊海報,被颳得嘩嘩作響。陳綠莎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眼淚幾乎在一瞬間就落了下來。

    於淚光之中,她凝視眼前的人,她不會認錯,這是周靜生。

    那些數以萬計的漫長歲月,和他一樣寂靜無聲。

    「周靜生,我抓到你了。」

    8

    小時候玩捉迷藏。

    那時陳綠莎八歲,周靜生十歲,周寧生十二歲半。一群大小孩子,占據了一個廢棄工廠。口哨聲吹響,大家四散逃開。

    陳綠莎仗著身體瘦小,躲進了一處通風管道里。

    起初,她還在為大家一個一個被發現,而自己還藏得好好的沾沾自喜,直到吵鬧的聲音漸漸消失,似乎所有人都離開了工廠——他們沒發現她,或許以為她自己先回去了。

    那樣的寂靜讓人恐慌,陳綠莎敲了敲管道,無人應答。她顧不上輸贏,被拋下的恐懼占據了上風。她緩緩地往外爬,被管道里的灰塵迷了眼,幾乎要哭出來。廠里沒有人聲,只有穿堂風呼嘯而過。

    終於,她看到一絲亮光,探出頭去,發現水泥地上拖著一道長長的影子。

    她驚喜問道:「寧生哥哥,是你嗎?」

    她飛快地鑽出管道,抬起頭,發現逆光的大門口立著一道身影,那樣沉默,好像已經等了她很久很久。

    她什麼也顧不上,朝著那道影子飛奔而去。

    那人有一雙好看的眼睛,像是沉睡了一整個夏天的湖泊。

    他是周靜生。

    「阿綠,我抓到你了。」

    第9章 第九篇:《山風來過我

    《山風來過我窗前》

    文/明開夜合

    1

    距離上一次回南城已有三四年的光景。

    窗外招牌剝落,「吉」變成了「口」,「他」變成了「也」,周遭店鋪也停業多年,黯淡而凝然不動,似被日新月異的城市拋下的遺蹟。徐清鳶站在吉他教室的樓下,將目光投向對街的居民樓,看了很久很久。

    家裡那盞昏黃的燈滅了,清鳶往回走,拖著二十寸的行李箱,找一處今晚住宿的旅館。

    這一次歸來,似是一場被人「算計」的心血來潮。

    那天沈敬寒換燈泡的時候,清鳶發現他襯衫最下面一粒紐扣鬆了,便絞了線來穿針,替他縫補。

    沈敬寒回書房片刻,遞來一張演出票,說下周彌冬樂隊在南城公演。

    針沒扎著手,「彌冬樂隊」這四個字倒似針一樣在心口輕扎了一下。

    清鳶問:「你跟我一起去看?」

    「我下周出差,你一個人回去吧,也見一見叔叔。」

    清鳶沒有吱聲。沈敬寒明知道她與父親關係多年失和。

    扣子縫完了,清鳶疊好襯衫,手指將每一個褶都撫平,「……看情況,我不一定有空回去。」

    2

    房子老了。夜裡聽見樓上沖馬桶,清鳶覺得那像是老人不適的咳嗽聲。五十平方米的房子頑固保留了兩室一廳的格局,分給她的只有不五個平方米,放下單人床、衣櫃和書桌之後,活動都略顯侷促。空間已經這樣逼仄,她還要用書,用雜誌,用林林總總的小玩意將它塞得更滿。書桌上挨著牆壁摞起半米高的書堆,她就躲在後面,想像那是無堅不摧的堡壘。她儘量地避開徐懋國,只在自己的房間裡活動。

    房子真的太老了。

    十七歲的清鳶在客廳喝水的時候,突然生出這樣的念頭。

    目之所及是壓得極低的天花板,白色石膏上覆蓋一層灰黃,餐桌、電視櫃和冰箱都裸露在外,顯出老氣的底色,肉粉色地板死氣沉沉,上面留著拖把沒洗乾淨時拖出的水痕。整個空間狹小老舊,如將朽之人的身軀,搖搖欲墜。

    她原本並不覺得家裡小,小時候甚至還在客廳里踢過皮球,砸壞了擱在盤子裡的白瓷茶杯。那時候家裡總有一股好聞的氣息,像是拿肥皂水洗過,又在陽光下晾曬許久。桌上、冰箱上、電視柜上……都蓋著鉤花的白色蓋布,是媽媽一針一針織出來的。這門手藝也是徐懋國為數不多的驕傲資本,因為廠里的人總說他有福氣,心高氣傲悶聲不吭的,卻娶了廠里最漂亮最有本事的姑娘。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