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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09 02:02:20 作者: 明開夜合
周靜生仿佛沒有聽見,風雨不動地往麵包上塗抹果醬,好像這就是眼前最為重要的事。
陳綠莎惆悵縈懷,將下巴擱在木桌子的桌面上,一聲嘆息散落於磅礴雨聲,「寧生哥哥到底什麼時候回來啊。」
吃過早餐,車子淌著雨水,將陳綠莎送到了口語教室樓下。周靜生叮囑她好好上課,陳綠莎滿口說著「知道了」,卻在周靜生走之後,轉頭攔了一輛車,去往相反的方向。
陳綠莎是去見心理醫生。
今天她到得早了些,心理諮詢室里,她的主治醫生吳教授正在接待一位朋友。吳教授將她引進辦公室裡間,讓她稍等。
十五分鐘,吳教授接待結束,端來熱茶走進裡間,將茶杯放在陳綠莎面前的茶几上,柔聲詢問:「最近好一些嗎?」
陳綠莎搖頭,「……我又做那個夢了。」
「有進展嗎?」
陳綠莎搖頭。
這個夢困擾陳綠莎一年多。
夢裡也是這樣悶著暴雨的天氣,是在深夜,她開一輛車,像是行駛在墨汁瓶里。雨水如注,近光燈的範圍里能見度極低,她凍得手腳僵硬,打方向盤的動作十分遲緩,待發現前方有人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過去一年,這夢反覆出現,總在她將要看清那人的瞬間戛然而止,醒來之前最後的畫面是一個穿黑色風衣的人立於路中,與雨幕融為一體。按理說她該覺得這夢十分恐怖,可情緒總是哀愁的,仿佛自己成了一粒泡皺在鹽水中的青梅,是既酸又澀的滋味。
吳教授把茶杯往她那邊推了推,問得委婉:「雅思進展不順利嗎?」
陳綠莎笑說:「您是不是想說我壓力太大?」
吳教授也笑了,「……先不說這個了——你收到信了?」
提到周寧生,陳綠莎神情有所緩和,「還跟以前一樣,信和照片。」
信寫得簡短,交代近況,叮囑她注意身體,好好努力。字十分好看,筆走龍蛇遒勁灑脫。照片有許多張,煙樹晚霞中的村落,擺著廢舊冰櫃的小賣部,臥倒在田埂上的老黃牛,稀奇古怪從未見過的石頭與植物,亦或是黎明墨藍的天色……無所謂構圖,有一些甚至是畫麵糊掉的廢片,簡直跟小孩子隨手一拍的手筆一樣。
三年來,每一張照片陳綠莎都認真珍藏,一如當初周寧生離開時的叮囑:好好學習,等我回來。
2
從周靜生十五歲開始,四鄰常常感嘆,周家一門兩兄弟,翩翩少年郎,真是一個比一個俊俏。
以「十五歲」為節點,是因為十五歲以前的周靜生是個胖子。一式一樣的白襯衫,哥哥周寧生穿在身上,是漫畫裡的男主角;弟弟周靜生穿在身上,鼓起的肚皮繃得扣子搖搖欲墜。
周靜生小哥哥周寧生近三歲,而陳綠莎還要小周靜生兩歲。周陳兩家是鄰居,父母多年交好,陳綠莎自出生起,就享受著兩個周姓哥哥無微不至的呵護。
在懵懂無知的年紀里,陳綠莎依照外表在心底里將周家兄弟劃分得涇渭分明:寧生哥哥是好看的,聰明的,耀眼的,喜歡的;靜生哥哥是肥胖的,笨拙的,沉默寡言的,討厭的。
陳綠莎幼時性格頑劣,尤其喜好捉弄周靜生。搶他零食,奪去他正在看的書,或是在他認真寫作業的時候,像粒炮彈一樣闖入他的房間,逼他念一篇佶屈聱牙的古文故事。周靜生從不抗辯,幾乎可謂逆來順受。
周寧生是完美的。
持這一觀點的並不只陳綠莎一人,周靜生將其貫徹得更為徹底。他與周寧生上同一所小學,上同樣的興趣班,穿同樣的衣服,甚至連餐具的花色都要選一模一樣的。大人常常笑周靜生是哥哥的小跟班,但周靜生自己似乎從不在意。
陳綠莎讀小學,與周家兄弟在同一所學校。
放學時,陳綠莎坐在周寧生的自行車后座上,遙遙領先;周靜生跟在後面,費力蹬踏板,氣喘吁吁。陳綠莎心生惡念,說要趕去前面音像店搶剛上新的專輯,催促著周寧生騎得再快一些。
周靜生自然追趕不及,他笨重的身體突破極限般地向前傾去,腳下越蹬越塊,臉漲得通紅一片。
這樣的畫面自然與「賞心悅目」無關,陳綠莎望著那被越甩越遠的身影,心裡冒出這樣模糊的念頭:為什麼要還要追趕呢,放棄就好了呀,多狼狽啊。
後來周寧生在風雲人物的路上一騎絕塵,收穫無盡的寵愛;周靜生仍然肥胖,仍然訥言而寡合;而陳綠莎不知哀愁,期望這樣的日子天長地遠,最好永遠不要有長大的一天。
然而十歲那年,周爸爸工作變動,要舉家遷往北方。
搬家那天,陳綠莎去周家送別。大卡車停在門口,周家父母和周寧生正幫忙往車上搬運行李。周寧生看她癟嘴又要哭,蹲下身來柔聲安慰:「阿綠已經是大人了,別哭好不好?寒暑假的時候,你可以去找我們玩。」他指一指屋內,試圖轉移她的注意力,「外面熱,你進去陪靜生說說話吧。」
周靜生坐在臥室窗前,穿著襯衫,鼓起的肚皮將扣子繃得搖搖欲墜。他正襟危坐,脊背挺得筆直,手裡捏著鋼筆,不知道在寫什麼,一筆一划落得緩慢又謹慎。
陳綠莎沒有走近,遙遙地站在門口,那個一直受她欺負卻從無埋怨的周靜生,在淚光中的身影漸漸模糊不清,「周靜生,你們都走了,我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