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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09 00:58:26 作者: 陳阿塔
    梁為灌一口酒,思緒更重。

    那天突然被葉子微表白,他是懵然的,毫無心理準備。晚上沒有回家,他並不是睡在公司,而是難得地回了一趟家。

    那晚,梁母看出他有心事,披一件薄衫與他在湖心亭聊天。

    梁母察言觀色,問起公司的事情,他說一切都好,並一一作答。

    梁母欣慰地說:「我早就知道你會做得很好,你比你爸強。」

    梁為沒忍住,語帶無處發泄的情緒,問出為什麼當初要他與葉家聯姻。

    「這件事讓你很苦惱?」梁母眼神溫和,蘊藉湖中朗月,清清亮亮,帶著洞悉的意味,「我以為你看得很淡。」

    梁為一時語塞,是的,他明明看得很淡,可為什麼卻常為此感到困擾。

    梁母看著平如鏡面的湖水,輕輕拍著手背道:「阿為,梁家有一個並肩作戰的親密夥伴確實是件好事,但也不是非要不可,你是我的兒子,我一直都相信你的能力。」

    梁為疑惑地抬頭看過去。

    「我從來沒有逼過你,要你結婚也好,葉家還是謝家也罷,我從沒想過拿你的婚姻去做交易。你會怨我,是因為你沒有看清楚自己的心。」

    梁為不懂。

    梁母緩道:「選擇這條路的人其實是你,選擇她的那個人也是你。」

    他驟然繃住了脊背,矢口否認:「……我沒有。」

    「你以為沒有反抗就是沒有做出選擇?」梁母笑著搖頭,「不是的,你有沒有想過,如果當初我是拿著謝家的人選問你,你會不會同意?」

    「我……」梁為梗住,沒有反駁的底氣。

    很多事情往往旁觀者清,當局者迷。

    她早在多年前就憑一幅畫窺探出兒子深埋的秘密,他是和父母一樣沉穩內斂的人,在這個森嚴的家族下,服從聽話,忽略情感,不曾挖掘過內心訴求。

    身為母親,她希望他能成長,過得更誠實一點,不要像他的父親一樣不負責任。

    梁母告訴他:「她前幾天來過一趟,拿走了你一幅畫。」

    那幅畫,後來他在自家的留聲機下找到。

    那是他十六歲時畫的畫,梁為永遠記得那個下午,他和周澤宇來到郊外馬場。

    風從草坡吹來,澄碧的天空墜得很低,雲朵悠閒地飄浮,翠綠的草坡頂立著騎馬的少女。

    朋友的一聲呼喚使少女回頭。她柔順的短髮在空中划過一條優美的流線,他在那一刻怦然心動,原來女人留短髮,才是最美的。

    從那以後,他不斷遇見葉子微,聽到葉子微。仿佛就是那一眼開始,他的世界忽然充斥她的身影。周澤宇口中念叨的是她,報紙上大肆談論的是她。連去一趟學校,都能在她的班級門口撞見她。

    他壓抑著心中某種不熟悉的躁動和不快,用所有語言表達自己對這個女人的不屑。

    梁家崇尚舊式教育,家中親人的關係也很淡薄,梁父梁母之間一直談不上有感情,梁為跟他們相處更是不多。

    他十歲出頭就被送走,親情的疏淡導致他對情感的態度是消極的,排斥的。對家中長輩也是敬而不愛。

    倫理中的孝道維繫著他對這個大家族稀薄的感情,而令他長久留下來的,是流淌在血液里的冷靜的責任。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梁為這個人其實過得很苦,人生的前十幾年於他而言就是一個慢慢剔除自我的過程,他尊師重教,克己復禮,把自己放在梁家的容器,鍛造成一個出色卻標準化的青年才俊。

    活得沒有人氣。

    葉子微恰恰與他截然相反。

    他克制,她張揚。

    他學業優秀,她門門掛紅燈。

    他背著家人偷偷畫畫,她卻背著畫板招搖橫行廣場。

    她做所有他渴望的事情,他在一種壓抑的自我厭棄中厭棄她,於是相信所有關於她的壞的傳言,深信她是一個膚淺的、高調的、庸俗的、風流的女人。

    他在心中描摹一個惡劣的她,然後這麼多年來每每想起,都強迫自己誹謗她:不過如此。

    他太矛盾了,矛盾地、一廂情願地認定自己是厭惡這個人的,卻偏偏渾然不知地被她吸引。

    那是一種很矛盾卻又很致命的吸引,就像拉斯維加斯的賭桌,你知道那些籌碼沾染罪惡,可你停不下博弈的手。你覺得她一無是處,可你分明在她身上找到一切你不具有的美德。你孤芳自賞自以為足夠超脫,但你偏偏嚮往她豐盛的靈魂,熱烈的生命,打破秩序的反抗,以及為自己而活的勇氣。

    十六歲的梁為並不知道,當固執的少年說出「我討厭她」的時候,稀薄的寒冰早已註定被太陽融化。

    如今二十四的梁為蓋著拉斯維加斯華麗的夜幕,躺在冷風吹拂的泳池邊,陷入長久的冥思。

    而在大西洋的彼端,澳門。

    路辛剛從賭桌上下來,她已經連續廝殺了一夜,她現在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與周圍任何一個賭徒沒有區別。

    阿肯來接她們的時候,葉子微忍不住擺出了臉色。

    吸引客人上賭桌,竭盡所能滿足他們,誘惑他們,培養一個個賭徒,葉子微雖然知道這就是疊碼仔的工作,但她仍忍不住對這個時候的阿肯生出怨言。

    這種害別人傾家蕩產賺來的錢,多少該有點良心不安吧?

    阿肯似乎看懂她眼底的責備,不辯解地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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