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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09 00:57:58 作者: 茶葉二兩
「你來,不是送我走的嗎?」王安和慈祥和藹地看著他,「老夫為大慶操勞一生,你真眼睜睜看著我菜市街口血濺三尺?老夫只想要一個體面的死,不過分吧?」
周明達眼看著他解下了自己腰間那花枝招展的香囊。
王安和從那粉色綢緞布里倒出一枚黝黑的丸藥,被那濃郁的脂粉氣嗆得微微咳嗽。
「無通,你該成家,別再留戀煙花之地了。」
「拿來,不是給你吃的!」
周明達驚慌失措地去搶奪王安和手裡的毒藥,卻為時已晚。
眼見毒藥入口,再不得救。
那人無論做什麼都一意孤行,生也是,死也是。
「老師!!」
一聲虛弱卻悲痛的呼喚,自牢房外傳來。
王安和本是正襟危坐靜候死期,可不料李昀竟拖著疲憊虛弱的身體下到詔獄底層,將他本來安穩的心緒盡數打亂。
他微微嘆了口氣,轉身望著李昀低喘著朝他踉蹌奔來,撲倒在他身前。
李昀凝視著王安和身上的灰布囚服,心中的悲痛宛若千鈞之錘,砸得他心口血肉模糊。他幾乎喘不過氣來,只顫抖著跪在他面前,單薄的肩背藏在厚重的雪狐大氅之下,勉強撐起了這副虛弱的身體。
「是下官一直在利用殿下,殿下何必如此悲傷?」王安和手臂緩緩舉起,又放下,又試探著舉起,最後,輕輕落在了李昀的側臂處,安撫地拍了拍,「下官的行事手段過於陰狠,就算讓殿下知道了,也不會贊同下官的做法。」
「學生不是贊同老師的行事做法,而是...」李昀用冰涼的手心攥著王安和蒼老的手掌,「...我不該看著老師,獨自承受這所有的一切。若我沒有誤解老師,想必,老師也不會這樣辛苦了。」
李昀從懷中取出王安和親手寫就的密信,用顫抖的清澈雙眼定定地望著那老者。
「老師讓我『死』在河安,永不再回承啟,是替我尋了一條最好的退路,可老師您自己呢?」
王安和喉結向下微壓,想說些什麼來敷衍,可竟說不出口。
與世間形形色色的人交往,有各自的相處方式,拿捏住軟肋,再軟硬兼施,是他慣用的手法。
可唯有赤誠,不敢以虛偽相對。
在面對心如赤子的李昀時,他便束手無策。
「殿下,下官做了太多僭越之事,就算不死,陛下也會心存芥蒂。你不必替我難過,死得其所,無謂悔。」
他緩緩地握住李昀的雙手,用力地握了握。
「下官其實很高興,殿下找到了自己的路。今後,這世間再無拘束,殿下,得自由了。」
李昀感受著那雙蒼老手掌傳遞給他的溫暖和力道。他的掌紋如同生了根,穩穩地托著自己的雙手。
如同老師安穩守護著自己的這些年。
無論老師出於何種利用謀算,可他對自己,並無半分加害,就算立場不同,他也並不藏私,甚至將一生學識傾囊相授,到了最後,他甚至妥協,給自己鋪就了脫離牢籠的道路。
得師如此,夫復何求。
李昀藏起眼角的淚水,雙手並齊,高舉過頭頂,端正地跪在他面前,行了最隆重的拜師禮。
「學生也恭賀老師,得償所願。學生,叩別老師。」
裴醉站在遠處,與腰跨飛雁刀的洛桓並肩而立。
「多謝。」
「陛下手諭,下官只是遵旨。」
「既然如此,給他換身乾淨的衣服,體面葬了吧。」
「陛下手諭里沒寫。」
裴醉自腰間掏出二兩銀子,塞進洛桓的手裡:「就這麼多,我沒錢了。」
洛桓一言難盡地收下了那銀錠,無言點了點頭。
裴醉抬手輕拍洛桓的側臂,大步走向跪地的李昀,還有頹然倒地的周明達。
他半蹲在草垛上,握著李昀劇烈發顫的手掌,輕輕拂過王安和半睜的雙眼,直至那雙眼睛安詳地闔上。
「他走了。」
裴醉按著李昀潮濕的側臉,將他摟進了懷裡,輕輕吻著他沾著淚的長睫毛。
「世人對王首輔誤解有之,敬愛有之,唯有你,從一而終信任於他,想來,他應當很高興。」
「首輔一生善惡難分,如今終從這無盡宿命中解脫,你該替他欣慰,所以,別哭。」
李昀垂下眼帘,輕聲應『是』。
裴醉從腰間扯下一壺酒,遞給臉色青白的周明達:「師父,還能走嗎?」
「走吧。」
周老夫子灌了自己一口烈酒,跛著腳踉蹌起身,再不去看這滿地餘溫。
裴醉打橫抱起了臉色慘白的李昀。
「在我懷裡,什麼都不必想。都交給我,好嗎?」
「...好。」
李昀用手臂環著裴醉的脖頸,將側臉貼在他胸膛的溫暖處。
「忘歸,你沒事嗎?」
「嗯,怎麼了?」
「我聽說,那日,你又吃了一次蓬萊。」
「無妨,如今藥性沒有那般猛烈,可以承受。」
「可是,你為何要吃?」
裴醉沒有回答,一路抱著昏昏欲睡的李昀出了詔獄。
清風雪霽,明月已掛梢頭。
周明達站在月下,衣袂翻飛,用深沉如墨的視線望著那遠處隱約的星辰划過天際。
流火曳尾,人已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