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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09 00:57:58 作者: 茶葉二兩
方寧垂下眼,看見木小二正捧著那捲針簾,站在他身邊,笑得天真又明朗。
他左手握著右手的手腕,用近乎僵直的手指,捏起一支極細的銀針。
一抹銀光划過老少二人的雙眼,他們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對極致醫道的渴求與執著。
是不顧一切,是義無反顧,是冒天下之大不韙也要貫徹的決心。
方寧彎下腰,從地上拖出一根燒火棍,塞進了宣承野的手裡。
他強撐著膽怯,連嘴唇都發白。
「宣姑娘,如果我瘋了,就使勁打我,打到我清醒為止。」
宣承野看著方寧泫然欲泣的雙眼,又看著他緊緊咬著的下頜。
她輕輕地接過方寧手裡的燒火棍,用鄭重其事的抱拳禮給了他最堅定的承諾。
方寧深吸了一口氣,繞到駱百草的腦袋後,用那鋒利的小刀替駱百草剃著滿頭光潔的銀絲白髮。
那白髮輕輕緩緩地落了地,如同最純潔的鵝毛大雪紛揚翩翩。
方寧僵硬的手指慢慢地舒展開,仿佛在撥弄著蠶絲,靈巧而輕盈地拂去他頭上所有的髮絲。
木小二看著那圓滾的腦袋,像極了後廚里的水煮蛋,剛咧開嘴想笑,就被宣承野捂著嘴,按在了腰間。
「別打擾他們。」宣承野的語氣很莊重,望向二人的視線,帶上了一絲敬佩與尊重。
方寧放下了手中的刀片,深深地吸了口氣,長袖一甩,將手中的五根銀針插進駱百草周身的大穴中。
他自腰間拿出一丸罌粟粒,取了一碗溫水,將那黑黝黝的一顆餵進了老大夫的嘴裡。
「這本來是給忘歸準備的止痛丸藥,可他說什麼也不吃,我就留到了現在。」
「小侯爺不想成為藥物的奴隸,無可厚非。」駱百草吞了那丸藥,眉眼舒展了不少,「只是,該遵醫囑還是要遵醫囑,阿寧,你說是嗎?」
方寧重重地點了頭,噙著眼淚笑望著老大夫。
「師爺爺,你說得太對了!」
駱百草的手還是抖了一下。
方寧小心翼翼地沾去老頭子眼角的眼淚。
「師爺爺,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想問。」
「說吧。」
「若這藥真的要以這樣慘烈的代價製成,這方子...」方寧頓了頓,用儘量輕鬆的語氣問他,「我要替爹燒了嗎?」
駱百草望著帳子天頂那破舊的蜘蛛網,有一瞬的出神。
過了許久,他終於緩緩開口。
不同於之前的慎重,這次的回答,很明確。
「生命沒有高低貴賤。我輩醫者,自是不可以醫道之名隨意奪人性命。可,阿寧,你要留著這方子,決不能毀。就算,朝廷再以巫蠱污名化這藥方,你也要拼死護住。」
方寧似乎明白了,又似乎不明白。
「可是,我既不能隨意奪取別人性命,為何還要留著?」
駱百草緩緩地看向方寧。
「阿寧,我現在說的,只是我一生感悟,你不必奉為圭臬,只聽聽便好。」
「人活著,並不是只活一份壽命。當有什麼高過自身對於生命的珍視時,主動放棄生命並非天方夜譚,可這與你我行醫宿命相悖。因此,醫者一生都掙扎在救人與救心之間,難逃困頓。因此,堅定醫者心道,是最艱難也最重要的事。」
「可究竟什麼是醫者心道,沒人知道,這世上也沒有什麼準則可以框定。老朽活了一輩子,卻仍是逃不出人性牢籠,私情染醫術,因此行將岔路,再難回頭。」
「這方子,離經叛道,是絕境之人的救命稻草,卻也可能是陰險之輩的幫凶爪牙。」
「所以,我希望你明白。」
駱百草頓了頓,以一個極其嚴肅的語氣叮囑道。
「不要替別人做選擇;亦不要放棄,讓它成為一種選擇。」
方寧身體一震。
多年來縈繞在他心頭的疑慮、惶惶與懼怕,忽得煙消雲散。
駱百草看見了方寧眼中的釋然與堅定,安心地閉上了眼。
「醫道漫長,望你慎篤,醫人,也醫己。」
帳子裡的血氣很快溢滿一室。
錘子敲碎頭骨的清脆骨折聲,小刀割開皮肉的悠長悶響,用手指在一汪血肉里找尋著腎臟的粘稠水聲,還有棍子落在方寧身上的悶響。
一下。
一下。
一下。
方寧額角的血順著他青白的側臉淌了下來,如同掛了一道濃烈的紅綢。他抿著嘴角,以極快的速度開腦開胸,期間,不知道崩潰了多少次,又在宣承野準確而果斷的棍擊下,奪回了多少次的意識。
他握著從生死之間搶回來的藥引子,直接將它投入陶罐中,用低啞的聲音朝著宣承野吼著:「大火,燒!」
沒有一絲猶豫,那火苗在宣承野全力的鼓動下,若竄天之勢,瘋狂地灼燒著那陶器壁。
方寧望著那耀眼火光,將雙眼轉向了木板桌上那破爛開膛的屍首。
他木著眼睛,整理好了那外翻的胸口皮肉,用針線縫上了那尚有餘溫的皮膚。
他的指甲縫裡都是血沫和碎肉,仿佛屠夫開膛,可眉眼間極認真的神態,卻自帶著一種聖潔與莊嚴的氣度。
他用蚯蚓一般的線拉扯起駱百草殘斷身軀,又用一塊紅布堵上了腦漿外溢的大洞。
隨著他的指尖離開紅布粗糙的邊角,方寧覺得靈魂被人抽了出來,他眼前一黑,直接雙膝跪在了地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