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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09 00:57:58 作者: 茶葉二兩
他緊繃的手臂也漸漸地鬆弛了下來,第一次,將自己完全交付於他人。
耳畔一派安然寂靜,唯可聽風吟雪唱,還有李元晦急促而紊亂的呼吸聲。
「到了。」
裴醉緩緩張開了眼。
破舊的城牆根,上面疤痕遍布,兩捧柴火盆被鐵架子高高架了起來,映得那乾屍忽明忽暗,更加縹緲可怖。
他繃著的一口氣緩緩地吐了出來。
隨即,他隨意倚靠在一塊廢棄的長條木板上,抬起被裹得厚實暖和的手臂,有些費勁地扯下腰間的酒壺。
李昀的手上也套著毛皮手套,廢了一番周折,又是擰又是拽,終於是幫他拔出了酒塞,已經累得微微氣喘。
裴醉笑著接過那酒壺,朝著城門口遙遙一敬,然後在地上灑了一圈清酒。
「喝吧,酒鬼。」
話里有懷念,有遺憾,有自責,全化在這一聲極熟稔的稱呼里。
酒落地不消半刻已經結成了冰,碎光清皎地閃著,像是用星光編了一隻草冠,戴在悠悠的風中,似要妄圖拉住消散於天地間的魂魄。
「他比我小五六歲,但是這混帳東西從來都沒有一點尊重兄長的意思,這麼多年,就沒聽到他喊過一次我的表字,總是裴醉裴醉的喊。被項叔按著打過無數次,就是死性不改。」
李昀將視線投向城牆上的乾屍。
堅持與偏執之間,不過一念之差。
「咳...」裴醉只喝了一口,冷冰冰的酒如刀子一般順入他的喉嚨間,他扼著喉嚨彎腰拼命咳嗽著,撐著膝蓋急喘不止。
李昀用凍僵的鼻子勉強嗅出了燒刀子的嗆鼻氣味,他抿了抿唇,接著窸窸窣窣地從懷裡拿出一隻巴掌大的酒壺,遞給了裴醉。
「...裡面是你以前喝的藥酒。如果實在很想喝,就喝這個吧。」
裴醉接過李昀的酒壺,前前後後地打量著,飛眉微微挑了一下。
「咳,這酒壺確實是你的。」似是想到了自己裝醉的那一夜,李昀臉色有些不自然,「...不喝的話,我收起來了。」
「喝喝喝。」
裴醉習慣了李昀的臉皮薄如紙,忍著笑,灌了兩口。
可惜酒入愁腸,翻天覆地般造反。
裴醉右手卡著腰,身體一點點地彎了下去,最後終是沒忍住咳出一口血。
「忘歸!」
裴醉擺擺手,邊咳邊笑:「看,就是這麼容易。哪裡非要你來氣我吐血?早點來面對現實,不就...咳咳...不就成了嗎?」
李昀捏著帕子臉都白了,趕緊替他擦去唇邊血跡,又心疼又憂心。
「別勉強自己。」
「說不上勉強,就是沒想到,這麼多年了,還沒習慣。」裴醉抹去唇邊血跡,很快又溢出一絲鮮紅,怎麼也擦不乾淨,「這些年,身體越來越差也就算了,連心性也越發軟弱,真是丟人。」
李昀猛地勾住裴醉的脖頸,拼死將他按在自己肩上,順勢扭轉位置,迫使裴醉背對城門。
他左手扶著裴醉微微發顫的肩頸,右手撐著背後的枯樹,用力到手臂筋肉扭曲。
「抱著我,別看他。」
肩上的人沒有說話,只是輕輕用手護住了李昀的頭頂,撥開了枝杈上掉下來的一團絨雪團。
「元晦偶爾的強勢,實在是令人心動。」
裴醉的聲音輕飄飄的,如同風中打旋的雪花,他沉重的呼吸帶著熱氣肆意地撲灑著,夾裹著李昀的耳垂,猶如冰火兩重天。
李昀側過臉,望著裴醉染著鮮血的薄唇。
他還在笑。
明明,心裡已經難過到崩潰了,可他竟然還在笑。
仿佛知道李昀在想什麼。
裴醉聲音溫柔而低沉:「習慣了。為兄這就不笑了。」
李昀帶著鼻音『嗯』了一聲,輕輕拍著裴醉的背。
「閉上眼,抱著我。」
裴醉用力環著李昀的肩,在一片冰天雪地里,幾乎失去了五感。
耳畔只有狂暴風聲,鼻尖已經凍得僵硬,眼前只有昏暗的雪色,口腔里有不斷上涌的血腥味,心口的劇痛又讓他一陣陣眩暈。
在這凜冽如刀子的困境中,唯有懷裡那單薄的人,是這冰雪世界裡唯一的柔軟。
前十一年,他被護在父母兄姐的羽翼下,不知人間苦,紅塵荒唐過;後來,裴家只剩他一個人,再也沒有替他遮風擋雨的屋頂,他也漸漸地習慣了咬牙去扛。
所以,他絕不會去逃避面對死亡和拒絕承擔責任。
因為多年的血淚經驗告訴他,不管逃與不逃,那些絕望都血淋淋地站在那裡;不管接不接受,那都是殘酷現實里唯一的真實。
但他今夜,忽得有些不想往前走了。
去他娘的真實。
去他娘的堅強。
「元晦。」
「嗯。」
「我今夜不想喝藥,只想喝酒,可以嗎?」
「好,現在就喝嗎?」
「現在就喝。」
「嗯。」李昀微微側頭,忽得出言問道,「忘歸,你是真的喝不醉嗎?」
裴醉手一頓,眼帘低垂,遮住了眸中的自嘲。
「誰知道,我是真的喝不醉,還是不敢去醉。」
李昀微微抬手,二十二便聽話懂事地捧了滿滿三大壺溫酒過來,同時難掩激動地說道:「主子,林帥托屬下傳話,先鋒騎帶著流火戰鷹偷襲敵軍糧草得手了!他們敗局已定,再也無力回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