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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09 00:57:58 作者: 茶葉二兩
李昀疾步走到塌邊,連碗裡的湯灑出來燙到指尖通紅也恍然不知。
「忘歸。」
裴醉恍惚的神色逐漸褪去,散亂的目光一點點凝在李昀緊皺的眉宇間。
他抬手接過那碗清湯,抿了一小口,溫和道:「別怕,我只是在想戰事,不是在想別的。」
李昀心裡一松,解開肩上的狐裘,搭在他的膝蓋上。
裴醉順勢握住他通紅的指尖,捧在面前,垂眼認真地吹了吹,而後抬眼,笑意淺淺地掛在唇畔。
「跟我說說今日戰局。」
「嗯...」李昀定了定神,不過兩個呼吸,面上又恢復了一貫的清冷雅致,「林總兵提及,這幾日蘭濘的攻勢越發漸緩,想必是連日苦戰,難以為繼。」
「未必。阿多邦也算是赤鳳營的宿敵。此人出手果斷,心狠手辣,還偏偏堅毅能扛。這麼多年,無數次漂亮的絕地反擊,這裡沒人敢小瞧於他...他也確實是個人才,若非立場敵對,真想與他對飲三日。」裴醉不免扼腕而嘆,「若這人生在大慶...」
李昀知道裴醉心裡的焦灼。
他把手覆在裴醉冰涼的手背上,輕輕地拍了拍,寬慰道:「明年的武科舉,陛下與太傅會親臨考場,以示皇家對武舉的重視。另外,太傅想聽聽你對武科舉的想法。」
裴醉眉峰一挑,捕捉到了話里的重點:「他果然還是猜到我假死了?」
李昀沉吟半晌,慎重說道:「恐怕是的。可,我並不知道太傅是從何而知。」
「行了,要發愁也是為兄愁,你皺什麼眉?」裴醉掐了掐李昀的臉蛋,「再說,老狐...首輔大人既然這般友善地問詢我對武舉的意見,恐怕已經對我沒什麼惡意了。畢竟,我權也交了,邊關也守了,他憑什麼還看我不順眼?」
李昀不置可否地彎了彎眼睛,反問道:「是嗎?」
想遞台階的裴四公子沒料到,對方親手把樓梯砸了個粉碎。他正有些好奇,想要繼續開口時,懷裡的人忽得轉身,一雙帶著涼意的唇湊了過來,在他的側臉輕輕地吻了一下,如雁過林海,溫和而輕盈。
李昀看見裴醉臉上一瞬的錯愕,沒繃住輕聲笑道:「因為我沒能走上他給我鋪就的坦途,卻頭也不回地奔向了你給我的那條崎嶇小路。你說,他怎麼能喜歡你?」
裴醉眼帘一展,眼底笑意很濃:「唔,他這可就錯怪我了。我啊,可是無辜得很。」
「嗯?」
這次輪到李昀微微怔了一下。
「李元晦走的每一步,都是憑心而行。為兄從來都不能左右你的方向,王首輔也不能。」
裴醉伸出手,用大拇指輕輕摩挲著李昀白玉似的側臉。
他的指尖有薄薄一層繭,留在皮膚上的觸感有些粗糙,可卻無端地能讓人心中安定。
李昀靜了一瞬,忽得雙臂撐在裴醉身側,俊秀的容顏在裴醉眼前不斷放大,直到兩人呼吸交纏。
「憑心而行,這話說得豪邁。可是有時我在想,被人逼著前行,未必不是一件幸福的事。不必思考,也不必承擔那些因為選擇而帶來的未知風險,也不必承受因為放棄而帶來的痛苦。閉上雙眼,捂起耳朵;丟掉真心,放棄堅持;遵從先人教誨,順從大勢所趨;被人推著走,省心,也省力氣。若我按照父皇給的路走,按照太傅指的方向走,或許,我就不會受這麼多折磨了。忘歸,你怎麼說?」
裴醉定定地望著李昀,表情是一如往常的平靜無波,只是那烏黑的睫毛襯得他的臉色格外蒼白。
李昀目光一錯不錯地盯著裴醉,嘴唇緊緊地抿著,連呼吸也急促了三分,似乎提問者要比回答的人還要緊張焦灼。
李昀一直在等。
等裴忘歸反駁他,不再壓抑自己心底的真實想法。
闊別五年後再見,裴忘歸一直對父皇的事情三緘其口,從來不曾露出半點怨懟;就算太傅重傷了他,也從來沒有表露出對他的憎恨;他被囚在承啟高牆間的三年,風雲更迭,無數禍事皆因此而起,那些無法填補的遺憾,他也只是狠狠壓下,從來不曾在人前提起。
可他真的不恨嗎?
他怎麼可能不恨?
這些恨意與遺憾日夜錐心,他的身體又怎麼可能好得起來?
李昀暗自攥緊了床褥,目光凝在面前的人身上,半刻不敢移開,生怕錯過那人一丁點的意動。
裴醉的胸膛緩慢地起伏著,呼吸緩緩落在李昀的耳畔,猶如帳外盤旋的長風悠悠。
那人的眼眸很平靜,如同最安靜的深海水淵。
李昀在他眼底看不到任何的波瀾。
好像,唯有在那人病得神志不清的時候,才能勉強窺見他心底那滔天的悔恨不甘與痛苦。
兩人以一個親密的姿勢僵持許久,誰也沒有說話。最後,李昀只能狼狽地敗下陣來,長睫低垂,慢慢地鬆開了緊攥成拳的手。
「是這樣嗎。」他輕聲笑了笑。
能卸下他心防的人,能看到他脆弱的人,能讓他全然袒露傷痛的人,終究,不是他李昀。
就算他們親密到同床共枕,可託付彼此生死性命,但有些事情,他卻註定永遠都無法觸碰。
就在李昀的指尖離開裴醉衣袍的一瞬間,他的手被一隻大手牢牢地攥緊。
李昀小小地掙脫,反而被攥得更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