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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09 00:57:58 作者: 茶葉二兩
    駱百草輕輕地拉起裴醉的手臂,盤著膝蓋,替他仔仔細細地診著脈。

    說來也奇怪。

    心寬,天地寬,再診脈時,仿佛有什麼不同了,無數想法在腦海中靈光閃現,如同浩瀚星海,這讓他震驚又感慨。

    作繭自縛,多年遊歷,也無法再精進的醫術,此刻卻像是融會貫通一般。

    「主子為何發熱?」天初壓低聲音問道。

    「多年毒藥蠶身,體質虛弱。肩傷很重,風雪寒意侵體,再加上連日行軍,心神俱疲。他能撐到現在才倒,已經是奇蹟了。」駱百草頓了頓,在天初耳邊低聲說道,「還有,小侯爺只會替人開解,卻不懂如何開解自己。心結太多,空增內耗。」

    天初目光落在裴醉不安穩的睡顏上,頗為贊同地點了點頭。

    「主子從小就是這樣。把所有苦都藏在心裡,誰也幫不了他。」說完,他忽然停頓了一下。

    「不,有一個人能開解他。」天初濃眉一揚,順著那耀眼的夕陽光照,回望著承啟皇城的方向,感慨道,「真希望,他快點來。」

    第114章 項開平

    裴醉只睡了小半個時辰便張開了眼,右手攥拳搭在膝蓋上,微蜷的身體慢慢坐直。

    天初等了許久,沒等到那人開口說話,耳邊只傳來城牆間迴旋著的凜冬寒風。

    「主子?」

    天初試探地喊了一聲,裴醉恍若未聞,無神而空洞的雙眸只盯著角落裡的血漬看,像極了深陷夢魘還沒清醒的模樣。

    天初皺了皺眉,他抬手輕輕觸碰裴醉死死攥著拳的手背,被那滾燙的溫度驚了一下。

    這熱竟然一點都沒退下去,反而越來越高了。

    「主子,你燒得太厲害了,不能再在這裡吹風了,跟屬下回去吧。」

    裴醉紋絲不動,身體直挺挺地靠著城牆,仿佛紮根荒漠間一棵不倒不死的千年胡楊。

    天初見他狀態明顯不對,立刻攙著他的手臂,想要將他扶起來,可裴醉明顯喚起了極強的自我防衛意識,他行雲流水地抽出了藏於棉靴底的一隻刀片,捏在手裡,沒有主動攻擊,可那用力到青白的指節卻明晃晃地昭示著,若再近一步,那鋒利冷銳的刀片割破的就是任何近身之人的咽喉。

    天初緩緩地鬆開了裴醉的手臂,心下微嘆。

    這是燒迷糊了。

    天初蹲在裴醉身旁,在他耳邊低聲喚著:「阿醉。」

    過了片刻,裴醉長睫微動,略略抬起下頜,一雙失了神采的眼眸直直地盯著天初看,乾裂的雙唇淺淺張開一道縫。

    「...蒼叔。」

    「是我。」

    天初重重地舒了口氣,還能認人,就不算太糟糕。

    「我要守城。」裴醉聲音像是被火燒過,嘶啞得乾涸開裂。

    「時間還早,跟叔叔回去吧。」天初生怕驚了他,只敢小心翼翼地一點點將手搭上裴醉滾燙的手腕。

    裴醉出手迅疾如風,立時打掉了天初的觸碰,身體緊緊繃著向前微傾,渙散的雙眸仿佛一瞬凝成了箭。

    「阿醉...」

    「佛朗炮還剩幾台?」裴醉終於開口,問的卻是軍情。

    「不必擔心,范副將說尚可支撐...」

    「沒火彈也無妨。用石頭鉛塊裝填,一樣可以打。」

    天初很少見到裴醉自說自話,愣了愣:「是,屬下這就去尋范副將...」

    「都沒了也沒關係,到時候,疏散百姓,佯敗引他們入城,封城火燒...斷其後路。」這話仿佛在裴醉心中輾轉過千百遍,此時極為流暢地說了出來。

    可天初聽得這話,眼瞳猛地一縮,渾身血液冰涼,凍得他僵在了原地。

    這耳熟又令人心悸的話,來自遙遠的過去,一路流淌過時光長河,被裴醉帶到了今時今日,有種荒謬的蒼涼之感。

    「阿醉...」

    「別浪費時間,去調配人手,我來指揮。」

    裴醉薄唇抿著,用力撐著天初的手臂,踉踉蹌蹌地站了起來。

    他半撲在城牆上,看著城牆邊角的赤鳳營破碎旌旗,無神的雙眼一點點被夕陽染上了血紅。

    同樣的荒煙孤城,同樣的彈盡糧絕,同樣的血色黃昏。

    是記憶最深處那片殘城。

    是他無數次想要挽回的殘局死棋。

    裴醉扯了一抹躊躇輕狂的笑出來,用滾燙的手抓了一把冰涼的雪,直接塞到了自己的衣領里,冰雪貼著灼熱的肌膚,瞬間化成水,沁入肌骨,那極致的入骨寒讓他痛得微顫,卻也驅散了身體裡燒得滾燙的酸軟。

    他那雙眸子裡袒露著直白露骨的狂傲與自負,一字一頓地說道。

    「這次,我絕不會敗。」

    天初怔怔地看著裴醉近乎自虐的動作,伴隨著夕陽的朦朧光景,這身影仿佛與十二年前完美地重疊了起來。

    原來,他一直站在那年的一片焦土荒蕪里,從來沒有走出來過。

    這些年死中求活的百戰百勝,是否都是為了彌補和忘卻當年那慘烈的遺憾?

    裴醉那雙赤紅的雙眸殺氣四溢,意識飄在十二年前的血紅戰場上,無法掙脫。

    他雙臂撐著城牆,渙散的鳳眸在城外的慘烈戰場來回地逡巡探望著,仿佛,在找著什麼丟失已久,再也尋不回來的人。

    「拿我的刀來。」裴醉左手無力地撐著城牆,右手朝後虛虛抓著,聲音沙啞而乾澀,「快點,父親還在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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