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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09 00:57:58 作者: 茶葉二兩
黃學正神色憧憬,似是想起那日李昀被夕陽餘燼映得極為耀眼的頎長身影,他心中也有一團火,靜靜地自心底燒了起來。
「捐學一令雖有弊端,可此乃非常時期行非常事,不可固守陳腐舊例,否則,大慶便如空心腐木,終有一日,在一片盛世和樂中轟然崩塌。」
時隔數日,再念起李昀那如玉石墜地有聲的言語,仍是覺得心神激盪。
「形而上者為之道,形而下者為之器;而君子,不器,則為道。」黃學正怔怔地重複著,聲音越發清亮,「道者,不拘泥世俗,不受限禮法。裴王有憂國之心,行事不問生前身後名,豈敢不謂君子也?」
鐘山笑著捻須。
「黃學正,也這麼認為?」
黃學正搖了搖頭,卻笑得釋然:「攝政王此令,功在當下,卻無法利於春秋。即便如此,王爺此舉,也並非謀私,而我等靜坐,才是自私。聽聞梁王殿下一席話,下官實在是愧疚到沒臉見人了。」
鐘山點了點頭,慢吞吞地打了個呵欠,背著手,接著擦那琉璃牌坊。
黃學正沒等到鍾祭酒的勸阻或稱讚,有些懵。
他試探地上前半步,彎腰行了半禮:「大人,可有什麼話對學生說?」
「啊?」鐘山眨了眨眼,「你想得很明白,還要我說什麼?」
黃學正也對他眨了眨眼:「大人,不規勸下官?」
鐘山哈了口氣,仔仔細細地擦著琉璃牌坊的白玉柱墩子,輕描淡寫地說道:「這國子監里,讀的是書,修的是心。心之所向,怎麼會有對錯是非?既無對錯,何必規勸?」
「可...」
「你不是問我,為何不阻止士子靜坐,也不阻止攝政王傷靜坐士子嗎?」鐘山老眼昏花地指了指那道高高的集賢門,「門內書海,無對錯,我不必管;門外宦海,有是非,我管不了。」
黃學正不敢置信地退後了半步。
一貫不理世事,每日如昏昏欲睡的老山羊一般的鐘祭酒,竟然說出了這般通透的話。
鐘山攥著手裡的小抹布,一步步朝著黃學正走了過去,然後,把他手裡那張夾竹紋宣紙奪了過來,寶貝似的揣進了懷裡。
「不過,梁王殿下的字,頗有魏晉風骨,實在是讓人愛不釋手。」鐘山咽了口唾沫,「你把這紙給我,你也免得捲入這外面風風雨雨里,好好教授士子,醉心書海。」
黃學正來不及奪下,鍾祭酒老先生已經跑沒影了。
他對著這遍地的落葉冷風,忽然神志回籠。
大人說了這麼多,不會只是為了這一張梁王親筆帖吧?!
李昀端坐在吏部清吏司的案卷庫里,一杯熱茶接著一杯熱茶的喝,手中的案卷不曾停過,可眼睛卻是越來越紅。
楊文睿偶爾抬頭,看見李昀難受地揉著額角,嚇了一跳。
「殿下,身體不舒服?」
「...嗯?」李昀反應有些慢,半晌,才答道,「風寒罷了,沒事。」
楊文睿喚了小廝,讓他去請在大堂候著的御醫。
李昀沒來得及阻止,右手撐著案桌,咳得頭昏腦漲,險些有些坐不穩。
「殿下!」
楊文睿一驚,兩步便走到他身邊,扶著李昀單薄削瘦的肩膀,焦急道:「殿下還是回去休息吧,也不急於一時。」
「沒事。」李昀扶著沉重的額頭,那清澈的眸子裡已經沁滿了水色。
很急。
他答應忘歸的。
要替他擔起這半邊大慶江山。
楊文睿還待再勸,可小廝火急火燎地沖了進來,連行禮時,雙手都並不攏:「大人,都察院...案卷庫...走水了!!」
楊文睿蹭地一下站直,抖著手,聲音也發顫:「再說一遍?!」
李昀眼前一陣陣地重影,他攥著楊文睿的手臂,嘶啞道:「楊御史先不必驚慌,案卷沒了,人還在。當務之急,能救多少案卷便救多少。」
「是。」楊文睿快步走了出去,不放心地回頭看了一眼李昀,「梁王殿下一個人在此...」
「無妨,楊御史去吧。」
李昀擰了眉,努力坐正了身體,握著毛筆的手腕因為無力而微微發顫。
他手腕上像綁了個極沉重的鐵鎖,筆鋒不受控制地下沉。
李昀左手努力撐著書案邊角,眼前的字跡已經開始如漩渦一般旋轉。
不對勁。
李昀使勁咬了下唇。
這並非風寒,倒像是...
李昀手中的毛筆慢慢地掉了下去,滾落在地,墨跡零零散散地拖了尾,他纖瘦的腰微彎,伏在桌面上,蒼白的眉眼緩緩落下,寒鴉般的睫毛微顫。
...是迷藥。
第81章 木棺
木板圍成的四方盒子狹窄逼仄,裡面的空氣粘稠悶熱。
李昀手腳都被粗糙的木繩緊緊捆著,身上的厚重官服被汗水浸透,碎發貼在蒼白的臉頰上,秀氣的眉梢緊緊蹙著。
他知道自己在發熱,可醒不過來,只能放任自己在噩夢的浪潮之巔隨波逐流。
一時,夢見昔年母妃死前那無盡的黑夜與暗紅的血水;一時,夢見自己躺在東宮的血流成河與橫屍遍野中無法掙脫;一時,夢見那支寒光鐵箭狠狠地釘在裴醉的胸口,令人窒息的血紅,滿目是紅。
那片血海慢慢地漫過了他的鎖骨。
冰涼滑膩地扼住了他的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