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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09 00:57:58 作者: 茶葉二兩
    唯有杯盞相撞,聲音細碎清脆如碎冰零落。

    片刻,一盞茶見了底。

    李昀微微抬眼,淡然一笑。

    「先生可想手談一局?」

    周明達眼睛隱約亮了一下,仿佛被捏住錢袋子的賭徒:「求之不得。」

    周明達從書架縫隙里抽出一張棋盤,跛著腳左右手拎了棋簍,摩拳擦掌地抬了手:「請。」

    李昀望著周明達的跛腳,抿了抿唇,眸光微微暗了一下。

    他二指捏著黑子,並不多加思考,簡單直接地清脆落子。

    「上次與先生對弈,還是五年前。」

    周明達跟著落了一子,仿佛借著那冰涼光滑的棋子,才能打開話匣子。

    「老夫喜歡殿下的棋風磊落坦蕩,頗有君子之風。」

    「先生笑我。」李昀微微抬眼,「棋路坦蕩,不過是智謀不足。」

    周明達擺了擺手:「殿下一邊謙虛一邊截殺我的白子,像話嗎?」

    李昀忍了笑意,輕聲道:「我的資質,確實是遠不及太子皇兄,先生與我對弈,恐不能盡興。」

    周明達手頓了頓,落子便遲緩了不少。

    李昀用餘光看見周明達複雜的神色,心中微嘆。

    「是我失言了。」

    周明達收回了手,將白子丟回了棋簍,雙手攏袖,起身,朝著李昀行了大禮。

    「草民早已不是東宮詹事,不配與先太子相提並論。」

    李昀起身,扶著周明達交疊的雙手,卻只察覺到了老夫子指尖的涼意。

    李昀指尖並齊,朝他也行了一禮:「昀承了周先生的情,也欠了先生的債,如何擔得起先生的大禮?」

    李昀被下令貶為庶民守陵之日,東宮詹事周明達手捧一份血書,上面書盡清林黨罪狀二十條,一路跪行叩首到登聞鼓前,膝蓋鮮血流著,染紅了長街。

    他站在登聞鼓後的長階上,為了梁王與太子,聲嘶力竭地念著罪狀,字字泣血。

    後來,沒逃過被下獄的結局。

    在牢中,膝蓋潰爛,蟲蟻噬咬,足足兩年,無人問津。

    李昀從長嶺皇陵恢復親王身份之時,曾托申高陽從刑部大牢中設法救出周明達,可刑部傳來的消息卻是他早已死在獄中,屍骨卷了席埋在了亂葬崗之上。

    「那都是舊事,草民已經釋懷了,希望殿下亦能放過自己,不再拘泥於那些恩情仇恨,殿下尚年少,詩酒得趁年華啊。」

    李昀搖了搖頭,鄭重道:「滴水恩湧泉報,何況,先生為了此事,已經絕了仕途,昀這輩子,都虧欠於先生。」

    「殿下言重了。」周明達終於抬了頭,長眉毛似乎將寒霜都抖落了下去,又揣袖坐回了桌前,憊懶一笑,「老夫沒用,救不了先太子,也救不了殿下,這東宮詹事也是個擺設,做與不做,無甚區別。這長街跪行,也只不過是為了自己心裡好受一點,自我感動罷了,根本於殿下毫無益處,殿下實在不必掛心。」

    李昀搖了搖頭。

    「時人避我如洪水猛獸,先生不棄不避,我銘感五內。」

    周明達揣袖縮頭笑了笑,跟個過冬的鵪鶉似的。

    「感激就不必了。老夫這輩子轟轟烈烈過了,餘生只想平淡點,詩酒琴棋,潦草度日。可誰知道,被臭小子以救命恩情相要挾,硬是拘我在王府里,讓我替他當牛做馬。」

    李昀寒鴉般烏黑的睫毛微微顫著,將所有情緒都掩藏在了那波瀾不驚的眼色之下。

    忘歸救了先生,又替他奉養了先生。

    那人一肩擔著兩人的債,卻從來不解釋一句。

    李昀聽著紅泥火爐的噼啪聲,身上的風寒似乎更重了些,額角開始擰著勁兒的疼。

    人情練達即文章,周夫子學貫古今,一口茶的功夫,就把年輕人這些幽深的小心思看得一清二楚。

    可他早已不在意這些無趣的繁文縟節,反倒是津津有味地咂了咂這相思的酸臭味。

    這兩個孩子,一個驚世駭俗地大逆不道,一個不動聲色地守禮知節。

    遲早打得雞飛狗跳。

    這日子,以後有盼頭嘍。

    周老夫子懶散的眉毛都笑顛了。

    「先生笑什麼?」李昀秀氣的眉峰微松。

    「這臭小子,真夠幸運的。」周明達像是市井街頭算卦的老神棍,撓了撓胡茬,搖頭晃腦道,「可要說他幸運,又確實是不幸極了。這臭小子,老夫真想避得遠遠的。」

    李昀聞言,抿了抿唇,剛要勸,卻看見那嘴硬心軟的周夫子憊懶笑意下的一抹愛重與擔憂。

    他從紅泥火爐上拿起那茶壺,攏袖斯文地親手替周明達斟了一盞茶,隨著淅瀝水聲,聲音含笑:「兄長雖不尊常理,不守舊道,可一片丹心照明堂,傲骨錚錚無所改,想必,先生甚是喜愛。」

    周明達剛剛找回來的矜貴文人氣差點崩了。

    他強忍著一口茶噴出來,表情僵硬地努力笑了一下。

    喜愛?!

    喜愛個驢!!

    兩人正說著,門被輕輕叩響。

    「殿下,楊御史派人來請殿下。吏部考功司下考功令史抱病不得出,無法協理吏治考核文書清查一事。」

    李昀溫和的笑意微斂,那含著笑的眼眸一瞬便凝重了三分,由溫潤轉而疏離威嚴。

    「考功令史十五人,全部抱病?」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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