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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09 00:57:58 作者: 茶葉二兩
李昀頎長的單薄肩背挺得很直,昂首,堅毅執著的眼瞳隱隱有火燃起。
「治國以法,立法以嚴,執法者慎,守法者安。」
「為官者不慎,民有冤不得申;為官者不清,民惶惶四海難靖。」
「大慶苦貪官久矣,百姓之苦,久矣。」李昀聲音微微發顫,「本王不知,這身著官袍的大慶朝臣,是如何坦然站在這血肉白骨鋪就的黃金殿堂之上,還要對百姓吮血吸骨,恨不得連骨頭渣子都敲碎了,盡數吞到他們的金銀聚寶盆里。」
李昀垂眼看著督察院那青磚地面,用力捏緊了手中的摺扇。
「自御道入奉天殿,共兩千五百二十八步。明明腳踏白玉青階,可本王只覺得,每一步,都踩在百姓的血淚屍首之上,步步錐心,步步驚心。」
楊文睿心頭一震,眼角竟有些滾燙。
「梁王殿下!」
太久了。
大慶朝堂上太久沒有聽過這些話了。
「今日,楊御史不妨將這貪腐之事懸於公堂明鏡之上,擺在青天昭日之下,不再關門藏著銅錢腐臭之氣,要拖,要鬧,要鳴鑼一震天下知,要將公堂朱門四敞大開,借天下人之勢,引一場東風,且看誰強誰弱,清濁相對,要戰,便戰!」
李昀袖口一抖,聲如墜地玉石,清脆作響。
楊文睿心中瘋狂地跳動著。
或許,這便是他等了十餘年的時機。
「下官斗膽一問。」楊文睿聲音微顫,「殿下,憑何倚仗?」
李昀眼眸微動:「本王,乃是李家血脈,身後有首輔相扶。可,這些皆不是本王手中最有力的武器。」
楊文睿喉結滑了滑,眸中逐漸亮了起來:「下官,洗耳恭聽。」
李昀微微昂首,白玉似的下頜與脖頸繃著一個優雅卻執拗的曲線,他慢慢開口,字字緩緩,卻重重砸在地面上。
「本王,倚仗為官立身的『責任』二字,倚仗為生民請命的『公理』二字!」
李昀心中的怒火燒得他雙眸發亮。
蟄伏多年,早就把一塊璞玉灼燒得剔透圓潤,可,就算烈火烹烤多年,亦不改初心。
「五年前,本王做不到,可如今,本王定能做到!」李昀掌心微微發顫,「本王知道楊御史擔心什麼。本王今日既接下此案,便已經將生死置之度外。清林不除,官場不清,本王絕不罷休!一命罷了,何足掛齒,李氏的血,本就是要灑在大慶的河山上!」
楊文睿心頭大震。
原來,首輔王安和手裡最大的一張牌,並非禮部,並非六科,並非在朝言中,而是梁王李昀。
這小王爺,聰穎不圓滑,剔透不冷漠,面如竹間清溪,心有烈焰滔天。
王安和放任梁王遊歷山河三年,原來是為了將他磨得銳不可擋,不再是當年那個沉默寡言,溫和低調的四皇子了。
文人在朝,誰不願轟轟烈烈地死節捍道?
楊文睿步履緩慢地走向李昀,雙手攏袖,腰彎得極低,行了十分鄭重的大禮。
文人屈膝,非為恭敬;彎腰垂首,方為心折。
「下官,謹遵王爺令。」
大慶頹廢了太久,是該借一場東風,引野火燎原了。
直到夕陽斜照,李昀才孤身出了都察院的大門。
秋意濃,接天紅霞映著蕭索的枯枝,幾隻雀鳥在門口的石獅子上瑟縮,連叫聲也微弱。
李昀咳嗽了兩聲,腳著青石階,一步一步慢慢地向馬車方向走著。
真冷。
李昀攏了攏肩上的銀狐裘,雙手冰涼,沒來由地想念起那個溫暖的懷抱來。
一個熟悉的小廝突兀地在他面前出現。
「王大學士有請梁王殿下一敘。」
李昀掀起眼帘,看見王安和的馬車靜靜地候在陰暗的巷道中,車輿上落了幾片葉子,顯然是等了些時辰了。
他抬手理了袖口褶皺,提步而上。
「殿下來了。」王安和將面前方桌上的茶盞推了過去,「天冷了,殿下體寒,多喝點熱的。」
李昀攏袖雙手扶茶盞,垂目無聲的啜了一口,俊秀清雋的臉龐被熱氣氤氳著,看不清他纖長睫毛下隱藏著的神色。
王安和卻很滿意。
「殿下今日,可有收穫?」
李昀微微頷首:「是。」
「那便好。楊御史鐵面無私,看不上攝政王的跋扈專權,卻一定會為了殿下而赴湯蹈火。」王安和捻須而笑。
李昀指尖微微顫了一下,臉色白了兩分:「此一行,我並非收攏人心。我只做該做的事罷了。」
王安和敏銳地捕捉到了李昀身上的冷意,卻不說破,只取了一隻精美的鎏金手爐,遞給了他:「殿下不該去望台,亦不該登上糧船,也不該冒死護糧。殿下從小身體就弱,此番更是傷了元氣,以後恐怕疾病纏身,恐非福壽一途。」
李昀緩緩接過手爐,可掌心的冰涼怎麼也捂不熱。
「北疆無糧,邊境難安,太傅是讓我袖手旁觀,坐等戰敗?」
王安和笑著搖搖頭。
「我說過,萬事有攝政王為先,他不會坐視赤鳳營兵敗,無論如何也會保住軍糧,殿下實在不必以身犯險。」
「...兄長何辜。」李昀聲音發顫。
「殿下懂得馭人之道,卻被心軟和善意蒙住了眼睛。」王安和用指尖沾了茶水,在木桌上寫寫畫畫,聲音和緩,仿佛幼時在天一閣教導功課,「無論是坐山觀虎鬥,亦或是引東風壓西風,這謀算一途,最重要的,便是要讓自己全身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