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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09 00:57:58 作者: 茶葉二兩
    罷了。

    李昀半撐起了身體,靠在床頭,雙臂環著裴醉的腰,將他輕輕地抱住,抬手,輕輕地拂過那削瘦到令人心疼的側臉,那是裴忘歸三年的痛苦掙扎,與拼死抗爭。

    這一場戰爭,他沒輸。

    只是,慘烈地同歸於盡而已。

    李昀看著裴醉那有些灰敗的臉色,極盡溫柔地說了一句。

    「好夢。」

    裴醉的手慢慢地落了下來。

    那勉強帶上的青玉扳指,從錦繡床鋪上滾落,摔在地上,清脆地四分五裂。

    李昀抱著裴醉,出神地望著窗外搖曳的枯枝。

    起風了。

    「...願為西南風,長逝入君懷。」

    他輕輕地笑了一下。

    真的不是很難受。

    他想。

    不過如此。

    直到,唇邊划過汩汩溫熱,從蒼白的唇縫間滲了進去。

    苦的。

    李昀恍惚抬手,指尖盡濕。

    原來,眼淚比他的心誠實。

    那溫熱發鹹的淚一顆顆滴落在裴醉蒼白無血色的臉上,靜靜地滑了下去。

    門忽得被重重砸開。

    方寧雙手沾滿了血跡,如同開膛破肚的屠夫一般。

    他幾乎是沖了過去,將手裡的銀針瘋了一般地插到了裴醉的周身大穴上,接著,左手朝著傷口潑了一碗烈酒,右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給他嘴裡塞了一顆浸滿了血氣的藥丸。

    那藥幾乎是入口即化,那極濃厚的血腥氣和藥味從唇齒間淌進了身體裡,如涓流入海,無聲無息地沒入周身各處。

    「呼,還有一口氣兒。」方寧舔了舔指尖的鮮血,「忘歸還溫著呢。」

    「你這孩子是在做什麼?!」駱百草跌跌撞撞地走了進來,阻止不及,大驚,「你這樣,除了增加他的痛苦,根本毫無用處!」

    「他是我的病人,怎麼可以想死就死?!」方寧笑得天真,「如果忘歸死了,豈不是再也沒有人能幫我試藥了?」

    駱百草聞言,一瞬間臉色變了。

    他仿佛不再是那個邋遢而隨意的江湖慈祥游醫老者,而是曾經那判握生死的太醫院院判。

    老者臉上被風霜溝壑深深留下的印記,也微微地發顫。

    「孩子,醫者不該為一己之私,枉顧病人心愿,硬要留他在人間受苦,你放過他吧。」

    方寧奇怪地看了駱百草一眼,仿佛不理解似的,右手握著裴醉的手腕,二指不停地交錯診脈:「老爺爺,你看,忘歸心脈極虛弱,無論怎麼看都是不行了的樣子,可心口卻有一股生機不散,這絕對是蓬萊的功效。而且,他吃了三年,身體雖然越來越弱,可他體內的殘毒也越來越少,老爺爺,你是真的診不出來,還是用你所謂醫者高高在上的道德感來騙自己?忘歸他不想活了,可這跟你我有什麼關係?他想不想活,我都是要救他的,這才是醫者,不是嗎?」

    駱百草的臉一下子慘白,倒退了兩步,顫巍巍地跌在了椅子上。

    他刻意忘卻的過去,今夜被方寧盡數掀開,他耳邊嗡嗡作響,滿心都是方琮死前殿前叩首的聲嘶力竭。

    『醫者不可故步自封,不可囿於世俗困頓,只開獸腦算什麼巫蠱,若陛下憐我,我願親手開破活人腦,取其中精氣不散,封於藥中,乃可醫白骨,方稱蓬萊神藥!』

    『師父,我沒做錯!你那些高高在上的憐憫與慈悲,不是醫者該有的東西!這藥還未完成,師父,你幫我,幫我繼續做下去好不好?』

    「不。」駱百草喃喃自語,「不。」

    「他失血過多,體內的毒也隨著心頭血流走了不少,這是最虛弱的時候,卻也是千載難逢的良機。」方寧摩拳擦掌,雙眼發亮,像看見糖的娃娃般喜悅,「只有向死處方能生;不成白骨如何成仙?」

    「孩子,你別忘了,『蓬萊』本身也是毒!吞噬舊毒的一瞬間,『蓬萊』就可能要了他的命!」駱百草幾乎是吼了出來。

    「不試一試,怎麼知道不成呀?」方寧轉過頭,笑眼微彎,手起銀針落,手腕卻被李昀狠狠地握住。

    「別碰他。」

    「梁王殿下,是不是因為爹沒有治好你的母妃,所以你才不讓我治忘歸?」方寧眼神里是無辜與天真,絲毫不知道自己的話仿佛在李昀心上的傷口又撒了幾把鹽。

    李昀的嘴唇蒼白到發抖,眼前是母妃臨終前不讓自己過門照料,自己只能在宮殿門外跪了一夜的場景。

    宮人的腳步慌亂,母妃的咳嗽嘔血,膝蓋下冷硬的青石板。

    那一夜很黑,很漫長,也很冷。

    但,就算黑夜無盡漫長,可天色還是亮了起來。

    他記得,天邊第一道晨曦升起來的時候,撕心裂肺的哭聲也準時響了起來,還有那逆著晨光蹲在自己身邊,拿出一個熱饅頭的人。

    『你父皇才准我入宮,我來晚了。』

    李昀慢慢地垂了視線,望著那蒼白昏迷的人。

    那些強壓在心上的痛楚撕心裂肺地疼了起來。

    他生命里的光,終究是要滅了。

    以相同的方式。

    方寧趁著李昀出神,掙扎著要去拔他心口的箭。

    可,李昀一貫溫柔的手卻硬如鐵鉗,紋絲不動。

    「方御醫的事,已經過去了,母妃的事,也該塵埃落定。服下『蓬萊』的事,定然是忘歸自己下的決定,這其中是非,我也不想追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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