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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09 00:57:58 作者: 茶葉二兩
李昀輕輕地掀開被子,只看到裴醉傷口處的止血散已經被慢慢湧出的鮮血沖開,箭杆處的白色繃帶被一層層地暈開,宛若胸口開了一朵紅蓮。
時間不多了。
李昀睫毛顫了顫,慢慢地躺回了他的肩頭。
「我想喝酒。」裴醉展平眉間褶皺,鳳眸微彎。
李昀看著裴醉含著淺笑的蒼白眉眼,用指腹輕輕地撫過他的側臉:「你我相識十餘載,你戒酒時間從不曾超過兩日。這次,你倒是破釜沉舟了。」
「承啟最好的秋露白,也不及河安地窖里的一壺燒刀子。」裴醉喉結滑了一下。
沒想到死前,最後想起的竟然是那滾燙到骨子裡的烈酒。
真是丟人。
「好,等我學著喝烈酒,待到以後去了河安,專門挖裴將軍留下來的好酒。」
李昀醉時那可堪一握的白皙纖腰在裴醉腦海深處若隱若現地閃,他驀得握緊了李昀如玉雕的小手,沉聲道:「不許。」
李昀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裴醉微微怔住,片刻,也笑了,用手指尖瘙了瘙李昀的掌心:「那晚你沒醉。」
「我醉了。只是,並沒有忘記你說過的話。」李昀心裡的害怕擰著勁兒的絞,可他努力地藏了起來,只聲音很輕地問,「忘歸,如果今日我沒來,你是不是打算直接讓我捧著你的屍骨道別?」
裴醉蒼白的唇微微抿了一下。
「我實在怕你哭。」
李昀用手撥開裴醉前額被汗水黏著的碎發,溫和地揉了一下他的額頭:「我不哭。你走,我不留你。」
「...人生在世,酒二兩,知己三四,親眷五六,數十年光陰,還有一個你。」裴醉散著的瞳孔落在李昀的臉上,似乎透過一片虛無,能看清李昀那俊秀絕美的容貌,「為兄來這個世上走了一遭,覺得,甚好。」
李昀呼吸頓了一頓,把臉埋在裴醉的肩頭。
「別哭。」
「沒哭。」李昀慢慢拉起他的右手,放在側臉處,「不信,你摸。」
裴醉用大拇指摩挲著李昀白玉似的側臉,脊背忽得劇烈地一顫,疼得咬破了唇上的血肉。
撐不住了。
裴醉意識已經開始模糊,身上的寒意從骨頭縫裡滲出來,像個繭,密密麻麻地裹著,他又窒息,又痛苦。
李昀猛地抓緊了裴醉的手,仿佛想要留住掌心的溫度。
裴醉鬢邊的冷汗一層一層地滲了出來,身上的痛已經超過了他所能忍耐的極限,他按捺不住痛苦地抓緊了身下的錦繡軟褥,修長筆直的雙腿此時微微蜷縮在了身前,腦海中嗡嗡作響,像是一口沉重的青銅鼎鍾低沉地迴蕩著,他壓不住周身的戰慄,側著臉猛地吐出一口血。
胸口的箭傷被撕扯得血肉模糊,那傷口處的銀針也起不了作用,鮮血如涓涓細流,緩慢地淌了出來,浸濕了中衣,棉被,軟褥,還有李昀的掌紋。
可他已經感受不到箭傷的疼,只有身體裡的蓬萊肆無忌憚地肆虐著,如野火過境,烈焰滔天,燒得他意識混沌。
像是有什麼要將他拖拽進無邊的黑暗泥沼。
那裡雖黑,可安靜而沉寂。
不再有人世間的諸多苦楚,只剩下永恆的寂靜。
「...忘歸,累了就睡吧。」李昀抓著他的手,強忍著顫抖,輕聲在他耳邊哄道,「我陪著你,直到你睡著。」
「我以為...你會不想讓我走。」裴醉睫毛盡數被冷汗潤濕,他拼盡全力抬起眼帘,卻無論如何也看不清李昀臉上的表情。
李昀如寒鴉一般的長睫淡淡地灑下一片陰影,精緻的絕美容顏被襯得格外蒼白。
「忘歸,我說過,若你想留,刀山火海我也救你;若你想走,我絕不留你。」
他貪婪地凝視著裴醉蒼白的臉。
「你太累了,已經不想留下來了,是嗎?」
裴醉冷汗淋漓地握了一下他的手,臉色皚若山上冰雪,可偏偏,笑了一下。唇畔染上的鮮紅血跡,微彎的俊朗眉眼,宛若冰山霜雪下藏著的一朵紅蓮,在一片蒼茫中攝人心魄地盛放。
他實在有一副好皮相。
這瀕死時的笑容,再也沒有了往日壓在眉眼間的牽絆與責任的沉重,笑得釋然而解脫,讓人憶起了御園杏花春日初見,一如那頑劣而明媚耀眼的裴家小公子。
「這隻箭,我沒有讓他們拔。」李昀替他擦著冷汗,「你在我懷裡軟弱一回,我護著你,不丟人。」
「未來,會很辛苦。」裴醉無力地握著他的手,「怕不怕?」
「我不怕。」李昀頓了頓,展顏而笑,「兄長一生從不言悔,而我從不說謊。」
「...好。」
只來得及說出一個字。
裴醉一瞬間痛到了極點,身體緊緊繃著,就像是滿弓的弦;下一刻,便狠狠地從中斷裂。
他像是墜入深淵一般,無力地跌在李昀的懷裡。
李昀撿起滾落床鋪的青玉扳指,替他將那殘破的扳指重新戴在了大拇指上,可轉了兩圈,仍是松松垮垮的。
那俊朗削瘦的容顏蒼白如皎月,竟有幾分破碎的美感。
他真的太瘦了,瘦得令人心驚。
一身病骨撐著風雨飄搖的山河,瀝盡心血,以身燃為天地晦暗一盞燈。
李昀無聲地笑了一下。
只可惜,到了最後,他也沒能拉住裴忘歸,沒能成為,他刀山血海盡頭的那條歸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