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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09 00:57:58 作者: 茶葉二兩
「果然好酒之人不愛茶。」李昀又倒了一盞,舌尖捻著茶的三種餘韻幽長,「雁行林海留痕,茶過唇齒留香,忘歸,你這不叫品茶,這叫飲馬。」
裴醉失笑,放下手中茶盞,將頭靠在車廂軟板上,閉上眼,鬢邊垂墜烏髮被窗外夜風吹得飛揚。
「飲馬有何不好?」裴醉聲音悠悠,宛如大漠狂沙嗚咽,「至少痛快。」
李昀垂眸,眼前水汽氤氳,忽得念起那挽弓騎烈馬,倚樓紅袖招的少年風流來。
彼時的裴家幼子,有父母兄姐無邊的寵愛,恨不得將天上風月揉碎,都放在那少年心上。
可後來,那人終究是被困在這承啟的一方朝堂,在各方勢力中權衡掙扎,護著年幼的天子,護著支離破碎的朝堂,護著苦難顛沛的四方百姓,卻忘了他自己的來處與歸處。
李昀今日才親眼看清了那人被困在這一方天地間的疲憊和無奈,心疼又心酸。
「唔,怎麼困了。」裴醉扶著額頭,無奈笑道,「元晦一來,為兄就想睡覺。」
李昀耳根狠狠一紅。
他知道裴忘歸不是那個意思。
他緩了口氣,調整好心態,輕聲道:「既如此,兄長便睡吧。」
馬蹄聲聲,催人入夢。
裴醉的身體隨著馬車微晃,雙臂抱胸,頭一下下點著,長睫微抖,在車內燭光下散落一片陰影。
李昀抬手將熱水潑到窗外,將剩餘的安神散重新收回暗格。他慢慢起身,屏著呼吸,與那人並肩而坐。
果然,不過半刻,馬車一陣顛簸,裴醉便倒在了李昀的肩頭。
那人睡得不安穩。眉心擰著結,呼吸急促,仿佛想要醒轉,卻掙扎著醒不過來。
李昀看著他掙扎輾轉的無法安睡,無可奈何地扶額。
裴忘歸這不屈服於藥性的武將本能,實在是令人頭疼。
李昀抬手,抹去裴醉脖頸處薄薄一層汗,指尖還沒離開那人溫熱的皮膚,手腕卻猛地被那人攫住,力道極大。一瞬間,仿佛筋骨都要被捏碎。
李昀眉心一擰,吃痛倒吸一口涼氣,扭頭正好對上那人的雙眼。
裴醉眸中朦朧睡意猶在,瞳孔散著,可眼底卻壓著狠厲,仿佛一張拉滿的弓矢,下一刻便要百步穿楊。
「忘歸。」李昀忍著手腕斷骨一般的疼痛,在他耳邊輕聲安撫著,「是我。」
裴醉聽得李昀的聲音,眉間褶皺一松,五指便慢慢鬆開。
「李元晦。」他輕聲呢喃,似乎極淡地笑了一下,睡意重回眉頭,側臉漸漸倒在李昀的肩膀,呼吸悠長而和緩。
李昀心頭又一酸。
「忘歸,你多久沒好好睡覺了?」李昀用指腹划過裴醉眼下烏青,喃喃低語。
裴醉自從認定了身邊之人是李昀,便睡得安穩許多,連這耳邊低語也充耳不聞。
李昀替他攏了攏披風,聲音放得很輕:「堂堂攝政王,呼風喚雨,把權朝政。看起來無堅不摧,實際一碰就倒。忘歸,你讓我怎麼忍心看著天下人罵你?讓我怎麼放心讓你一個人頂著這四處破洞的大慶?」
馬車晃晃搖搖,一路走過鬧市和靜巷,最後停在了梁王府門口。
向武挑了帷裳,正想說話,卻看見兩人互相依偎著熟睡的身影,立刻把吵嚷憋了回去,臉和脖子都漲得通紅。
他輕手輕腳地跳下馬車,守在車門口,跟個門神一般,小粗短眉毛凌空一撇,神色凜然,叉腰守著,不讓人來打擾兩人難得的好睡。
宵禁的時辰近了。
街上那喧譁的閒人與高聲的叫賣浪潮聲也漸漸停息。
裴醉睡意漸漸褪去,眉心微微蹙起。
胸口磨人的疼痛雖未消減多少,可這十幾日緊緊繃著的精神竟然難得鬆弛了片刻,算是勉強能透過一口氣來。
他慢慢睜開眼,映入眼帘的是朱色木框車架,還有眼熟的青色織錦,他視線下移,看見了李昀那沉靜的睡顏。
「李元晦,膽子越來越大了,還敢給為兄下藥了?」
他聲音猶帶喑啞,用溫熱的指腹去摩挲李昀白皙的側頸,撓痒痒似的,輕而溫柔。
「不得已而為之。」李昀聲音帶著沒睡醒的含糊,「兄長是不會怪我的,是嗎?」
裴醉沒回答,只是輕輕彈了李昀的眉心:「回去吧,為兄走了。」
說著,便要挑了帷裳下車。
李昀立刻拽住了裴醉的手腕。
「兄長若無事,便入府歇一歇。」
「...府里有事,等改日我再過來。」裴醉揉了揉李昀的頭髮,挑了挑眉,「莫非梁王殿下長夜孤枕難眠...」
「裴忘歸。」
李昀額角青筋又開始熟練地跳了起來。
裴醉眸光藏著笑意:「行了,今夜真有事,改日再陪你,行嗎?」
李昀緩緩鬆了五指。
「好。」
李昀站在王府門口,目送裴醉翻身上馬,那人一身紫袍被夜色映得霜寒深重,轉眼就消失在承啟的夜色里。
「殿下,駱先生已經...」
向文急匆匆地從府中跑出來,卻只看見自家公子獨自站在夜色里,望著燈火闌珊街巷的背影。
他一句話沒說完,乾脆就咽了回去。
「讓先生早些休息吧。」李昀眸光微垂,手掌攥得緊了些。
「是。」
向文還沒適應王府大宅子,暈頭轉向地撲進了這迷宮一般的牢籠里,跟在長史後面,跟個小尾巴一般,拼命地學習著所有的禮儀知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