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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09 00:57:58 作者: 茶葉二兩
段驛丞從院門走了出來,沒去繼續驅逐那安靜喝酒的船工,反而走到了馬棚旁,抬手拍了拍那骨瘦如柴的馬,無聲嘆了口氣。
忽然,一坨溫熱的馬糞直接拍上了段鶴的後腦,順著脖頸,一直滑進了他的青色公服直領內,黏膩而腐臭。
他頂著馬糞轉身,看見了滿眼通紅的垂髫稚兒,衣衫破舊,臉上骯髒,手上還沾著馬糞的土黃骯髒,卻絲毫不畏懼,指著段鶴的腦袋大吼大叫:「狗官!」
遠遠的,一個黃布麻巾包頭的婦人頂風冒雨驚慌失措地跑來,一把將那稚兒抱進懷裡,按著她的腦袋,直接將她按著跪在了地上,身體簌簌發抖:「大人饒命,小女天生心智不全,冒犯了大人,民婦罪該萬死。」
小孩兒劇烈掙扎,小短手髒兮兮地要去抓段鶴的衣角,著急道:「娘,娘,家裡沒錢了,你怎麼把錢給他?你,是不是要像賣了姐姐一樣,再把我賣了?!」
婦人氣急敗壞地抬手給了那小丫頭一巴掌。
那丫頭重重地摔在泥坑裡,呆怔了半晌,盯著那兀自磕頭求饒的母親,忽得『哇』地一聲哭了出來:「你要弟弟,不要我和姐姐,我想打這個狗官,你反而打我。娘,你為什麼這樣對我?」
段鶴抹了一把脖頸後的馬糞,目色沉靜到麻木,沒去理會這一對母女的瘋狂行徑,只差手下驛卒將他們遠遠地趕走,不許他們再踏進這驛站周邊半步。
船工見沒了熱鬧可看,又端起酒缽喝酒。
這種販兒賣女,在大慶早已不是什麼新鮮事,血淚不值錢,人命更低賤。這等人間慘事,最終也只能淪為別人茶餘飯後的無奈嘆息或是八卦資談。
李昀搖了搖頭,神色怔怔。
裴醉抬手喝了一口酒,看著暴雨傾盆,亦是垂首不語。
大雨又足足下了一個多時辰,天空中厚重的陰雲才緩緩散去,露出被夕陽染紅的天邊。
遠處碼頭上停泊的糧船傳來隱約不斷的鼓聲,三促兩緩,反覆迴蕩在空曠的歇腳驛上空。
船工此起彼伏地嘆著氣,撂下手中的酒缽,三兩成群結對地向船上走。
李昀刻意走得很慢,漸漸地落在人潮後面。
「不想走?」裴醉在他耳邊低笑。
李昀瞥了他一眼:「明知故問。」
「最多不過十日。」裴醉替他擦了擦鼻尖的灰塵,「我在承啟等著梁王殿下歸朝。」
「你一個人?」李昀蹙了蹙眉,「一個暗衛也不帶?」
「只有你安全了,我才能放手去做其他事。」裴醉聲音含笑,「元晦應該是最懂這個道理的人,不是嗎?」
李昀抬眼,雙唇輕啟:「忘歸,裴家拳法,可以用來打裴家人嗎?」
裴醉剛想開口,腰間便被砸了輕飄飄的一掌。
李昀收回了微顫的手掌,抿著唇,破釜沉舟地撲進裴醉的懷裡,極輕地抱了他一下。
「保重。」
李昀藏起眼中的眷戀,轉身便走,絕不拖泥帶水。
「真是。」裴醉眼帘一舒,眸中藏著淡淡的不舍與溫情,「世上難得一知己,雖死無憾。」
他看著李昀沒入人群的背影,轉身看向那驛站大門,正要提步向外走,卻看見段鶴從門中出來,從差役手中接過一封信函,半晌,神色複雜地朝著離岸的方向走去。
裴醉蹙了蹙眉。
他從袖口中掏出一個白釉瓷瓶,正要倒出藥丸來,卻在裡面發現一張攢成一團的紙條,上面密密麻麻地寫滿小字。
『殿下你怎麼可以把那瓶都吃完這是毒藥啊啊不是糖豆啊啊殿下我發誓這是最後一瓶了你吃完就沒了所以悠著點吃!!!』
方寧嘮嘮叨叨的身影出現在裴醉的腦海里,吵吵鬧鬧的。
他笑了笑,將紙條攥進掌心,塞了一丸藥入口,捏緊腰間的雁翎刀,快步朝著段鶴消失的方向追了過去。
第37章 危局(一)
段鶴一路心事重重,黑色長靴淨朝著水坑裡踩,黃泥印子飛濺,染了滿褲腿的泥,他卻恍然不覺,一直悶頭朝著驛站不遠處的密林處走。
裴醉沒跟太緊,只不時藏匿在粗壯的樹幹後,遠遠地跟著。
森林中停置了一輛木板車,上面放了一個厚重的鐵皮箱子。褐黑外殼裹著銅鎖,被夕陽映照得微微生光,在穿林風聲中,巋然不動。
段鶴腳步緩慢,一步步走向那馬車,緩緩伸手,將那鐵箱的鎖扣打開。
咔嚓一聲。
鐵箱的蓋子慢慢開了。
裴醉眸光一震。
摞得整整齊齊的足兩紋銀。
夕陽餘燼染紅了那如山的白銀,比血更紅。
段鶴站在那箱白銀前,呆怔地垂手站了片刻。
他緩緩從鐵箱中取出一枚銀元寶,放在嘴裡咬了一下。
「呵。」他臉上的表情似哭似笑,似慍怒似解脫,半晌,終於將那元寶放回摞得整齊的鐵箱,雙手握著那木板車的扶手,自嘲地笑了。
他邁開沉重的步子,木板吱呀作響,銀元寶互相碰撞的聲音清脆動聽,可段鶴表情卻不見喜色。
那人疲憊而孤單地用力拉著車,夕陽將他的身影拉得很長,朝著驛站的方向踽踽獨行。
裴醉盯著那木箱側面角落裡的刻印,圓形木刻當刻寫著『開冀』二字,明顯是官銀。
可是各地驛站的驛丞該從當地百姓手中收取稅銀,而並非朝廷發的官餉,自然也不可能收到官銀,還是如此一大筆數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