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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09 00:57:58 作者: 茶葉二兩
裴醉坐回木質方椅,抬眼看見那船工臉上的惶惶,低聲道:「在同輝停吧。」
裴醉從二層船艙內出來,轉到一層艙內,輕輕推開木門,看見李昀披著件氅衣,倚靠著牆壁,眼睛閉著,眉心微蹙,唇色蒼白,一副強撐著精神的模樣。
他慢慢走了過去,蹲在李昀面前,用溫熱手掌蓋住了李昀冰涼的手背。
「怎麼不躺下?」
「青天白日,總不能一直躺著。」李昀聲音很輕,「再說,比之昨日,已經好多了。」
「胡說八道。」裴醉低聲道,「今日雨勢這麼大,船晃得厲害,你看看自己的臉色再說話。」
李昀微微張開眼,凝視片刻,反手握著裴醉的手背,蹙了眉:「發生什麼事?」
裴醉啞然失笑,抬手輕輕替他按著兩側額角,無奈道:「我讓你看自己,沒讓你操心別的事。」
李昀睫毛微顫,額頭被不輕不重地揉按著,鼻尖嗅著裴醉身上特有的乾爽味道,竟也沒那麼難受了。
「忘歸,我要被你慣壞了。」李昀淺笑。
「我們元晦吃了太多苦,所以為兄給點甜,就覺得齁了,嗯?」裴醉起身,坐在李昀身旁,攬著他的細腰,輕聲在他耳邊道,「難得有機會,便讓我對你好一些吧。」
李昀笑意減緩,眸中神色晦暗不明。
他聽不得裴忘歸這麼說話。
總覺得,跟交代遺囑一般,聽得人心裡一擰。
「今日糧船會停在同輝。」裴醉抬手理著披風,將李元晦嚴嚴實實地裹了進去,又將他抱得緊了些,「我今夜便要走了。」
李昀手緊了緊。
「船工和兵卒都是陳琛排查過的,應當不會出問題。」裴醉囑咐著,「但若有萬一,先保住自身,再談錢糧。不許冒險,不許任性。」
李昀抬眼清淡地瞥了他一眼。
「裴王殿下以何立場說這話?」
裴醉無奈笑了:「好,為兄全權放權給你,如何行止,請梁王殿下自行定奪。」
船身輕輕一顫,又響起煙火訊號。
船尾鼓聲震天,從為首的糧船響起,三十艘遮天蔽日的糧船緩緩向著同輝的碼頭而行。
過了半晌,那沉重的鐵閘門極緩慢地抬了起來,兩側鐵鏈錚錚作響,閘門滴水如雨。江水載著糧船,船隨水波緩緩滑進了碼頭停泊處。
沒了督運官,為首的工頭便殷勤地拿了對牌,一路小跑到碼頭倉庫處的轉運官面前,稟報了此行的糧船載糧數目,也方便他身份的核實。
李昀和裴醉換了普通船工的衣服,混在兵卒船工中,順著人流,踏著搖搖晃晃的舷板暗自下船。
眾船工本就是在下層那不見天日的腐朽船艙里搖櫓,根本沒什麼機會見過這二位天家貴胄。再加上兩人臉上抹了髒兮兮的灰泥,更沒人能想到那高高在上的王爺會淋著大雨混跡在這汗臭味濃厚的下等人中。
酒肆露天擺了幾張桌子,上面掛了雨棚,炊餅香混著汾酒的香味隨風飄,吸引著疲累的船工人群朝著歇腳驛而行。
裴醉攥著李昀的手腕,生怕他被擁擠的人潮衝散。
李昀努力掙脫裴醉如鐵鉗一般的禁錮,裝作不經意地,將手滑進了那人略帶薄繭的掌心中。
裴醉沒回頭,只是緩緩握緊了他的手,用大拇指極輕地摩挲他的手背,幾乎讓人察覺不到這入骨的溫柔。
雨聲如雷,人潮擁擠似散潮鳥落,嘈雜混亂中,無人注意到二人這雙手緊扣的糾纏。
他們在這紛鬧的人流與傾盆的大雨中,各自貪一份離別前的溫存與繾綣。
同輝碼頭是漕陸轉運站,碼頭倉庫旁便是驛站,驛站外的馬槽里有幾隻瘦骨嶙峋的馬,連吃草都提不起精神。
裴醉看著這明顯吃不飽飯的千里馬,眼眸一冷,無意識地攥緊了手中那破舊到殘了三個豁口的陶酒缽。
有一人身著團領黛色長衫,站在驛站二層木閣樓廂房外緣的木質平台上,手中猛搖摺扇,掩著口鼻,滿臉嫌惡地揚聲道:「這裡乃是大慶情報重要官驛,這些下等船工吵吵嚷嚷,簡直有失體統!」
一衣著凌亂的中年驛丞,鬍子拉碴地拎著腰帶,從西北角的小屋中趕忙踉蹌跑了出來,打著一把油紙傘,努力向閣樓二層看去。
「錢公子,怎麼了?」
「他們太吵了。」錢浩摺扇搖得快把手腕搖斷了,狹長眼睛斜睨著那群衣衫骯髒的船工,「段驛丞,這可是你的失職,不怕我回去告訴我兄長,革了你的職位?」
段鶴嘆了口氣,撓了撓鬍子,從驛站兩進兩出的院子出來,朝著一旁的酒肆吼了一嗓子:「貴客來訪,不得喧譁!」
那聲音隔雨順風便送到了眾船工喝酒的酒肆處。
船工們只敢小聲嘟囔兩句,從嘈雜的吵鬧,變成了壓抑的死寂,只剩酒缽碰木桌的悶響,突兀而零散地散在雨里。
這世上從來沒有天生的卑躬屈膝,只是跪久了,便覺得跪比站舒服。
李昀用指尖蘸酒,在木桌上悄然寫了幾個字。
裴醉點點頭,視線遠遠落在那高傲的富家公子身上,即使相隔一段距離,可仍能看清那華麗的衣飾布料,與扎眼招搖的跋扈做派。
兵部區區一個掌固之弟,一介白衣,並非官身,竟敢如此呵斥驛丞,這狗仗人勢實在是已經到了令人髮指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