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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09 00:45:28 作者: Dome
    愛梅盧斯堅信,蠻族遲早會永遠占據城市,毀滅羅馬;可他沒有活到那個時候。如果我們相信某些史書的說法,高盧日耳曼一帶也深陷於教義與派系鬥爭。當時篡權者馬克西穆斯駐紮在特里爾,他受敘達修斯鼓動,下令處決了普里西安和他的同黨;這也相當於給當地的約翰教派判了死刑。驕傲的西班牙人不知道自己有多麼接近他的朋友,又有多麼臨近他的末日!人們按照他編寫的小冊子搜尋約翰教派,最終毀了愛梅盧斯。我們不清楚愛梅盧斯的結局。《編年史》只提到他被放逐,遠離家鄉,身邊只跟著一位少年人,可能是他唯一不離不棄的門徒。他還能活多久,還能去哪兒呢?他的故土本就接近羅馬的盡頭。我們只好祈禱,盡頭的盡頭將引向另一段旅程,一切將從頭開始。我覺得,敘達修斯最終不可能不知道,正是他親手毀了自己的朋友。如果我們相信胡安的說法,說愛梅盧斯的信沒有在西班牙保存下來,也許是敘達修斯懷著複雜的心情銷毀了它們(也許我們會在他的墓中找到那些信,誰知道呢)。也許正是因此,他在最後幾封無法送達的信里滿懷歉疚。

    我謄寫、注釋了第一批書信,就羅馬晚期文人的通信狀況發表了一篇文章。我許諾會在下一篇談談愛梅盧斯本人,重建他的想法和一生,但要等到素材更加充實。直到前不久,我還在通厄倫某個圖書館發現了新的信件。那是愛梅盧斯在法蘭克人圍城時寫給敘達修斯的信。我一直在尋找這樣一封信,潛意識覺得它應該存在;人在圍城之中不可能不寫信。

    回想起來,那些天發生的事意味深長。我記得有人慌慌張張闖進圖書室,我們都給趕出來,圍在一起聽廣播。我們聽到了國王的聲音,聽到背信棄義、入侵、抵抗和犧牲。那是1940年5月10日。三天後,德國轟炸機掃過了通厄倫。

    我的研究始於此地,也終結於此地。說到底,無論在400年還是在1940年,通厄倫不過是大地上小小一座城。我眼前的景象,也許和愛梅盧斯當年所見相仿。圖書館給炸開了屋頂,遍地都是殘磚斷瓦和燒焦的紙頁。愛梅盧斯的信就這樣消失其中,如同水滴混進大海。它的末日遲到了將近兩千年,而我還沒有謄抄完它。那時我出奇的平靜。我滿腦子縈繞的都是他寫給友人的隻言片語。親愛的朋友啊,我在上封信說,約翰的溫柔無損於教會的力量……不過,也許正是出於憐惜和愛,耶穌才沒有讓約翰統領教會……彼得正是我們每一個人。他的衝動、暴烈、怯懦,正與所有人相配……在這樣一個世界,人們怎會相信,怎敢追隨溫柔的人?……暮年的約翰只重複一句話:要相愛,除此之外,任何事都不必相信……約翰是未來的使徒。直到人人不相信劍,不相信力量,不相信羅馬,只願愛和溫柔,才配得上那個未來……朋友啊,不要建造高牆,不要追隨必朽之城……

    現在看來,這些句子有點古怪。也許我的記憶有些混亂。也許人在圍城之中腦子都有些糊塗。這封信似乎沒有送到對方手中。與其說它是對友人的勸誡,不如說是對兩人命運的覺察。等到他們都死了,人們遺棄了通厄倫,羅馬軍團也永久撤離了高盧,君士坦丁大帝在科隆架起的橋也坍塌下來。(這件事與烏爾蘇拉的航行相比,不知誰先誰後;或許她們的船同樣碾壓了河道、橋樑和城市?)羅馬滅亡了,只有基督教信仰留存下來。它不會知道,曾有兩個朋友,一個為它走遍了羅馬的每條道路,一個為它葬送了自己。最終,教會就建在這個它又恨又敬的羅馬之上。羅馬先是驅逐它,然後抬舉它,把自己最後的每寸疆土投入了使它崛起的混沌旅程。它依賴羅馬的道路樹起自己的信條,在這艱辛的旅程中又一磚一石、一草一木地摧毀了羅馬。這之後漫長的時間裡,人們彼此隔絕,不敢跨出家門,連溝通的語言和意志都一點點失去了。人們彼此聯結的渴望無窮無盡,地上的道路卻總是有限而易逝。這也許是羅馬衰亡時期與信經形成時期,所有人一生的寫照……

    女士們,先生們,下一站是布魯日。列車上響起了廣播的聲音,兩個人都被它嚇了一跳。他們都感到列車的速度放緩下來。歷史學者有點害羞地掏出手帕,抹了抹鼻子。這就是我所有的故事,他說,我所能講的也只有這麼多。您別笑話我。

    ----不,您的故事對我意義非凡。攜帶畫的乘客說,我感謝您的這份禮物。

    ----聽您講故事,和以故事為回禮嗎?

    ----是的,不僅是我,就連胡安修士也會對您心懷感激的。如果有您,說不定他就會寫完祖先的傳記。

    ----萬一真是那樣,希望他能網開一面,赦免我們的揚。

    ----萬一真是那樣,或許堂&mdot;迪亞戈就會順利地把雨果的畫送往西班牙。那麼,今天的我們或許就能夠在馬德里的美術館一起欣賞它。博斯的作品就掛在它對面。我們看到的將不是畫的碎片,而是整個兒的祭壇畫。我們將困惑而著迷地看著它,流連忘返。

    ----然後我們一起走出美術館,在廣場邊歇歇腳,再一起喝一杯。

    ----對。得喝個痛快。

    列車緩緩停了下來。月台上旅客寥寥,只見一隊鐵路警察,還有幾個穿風衣的人。鐵路警察打量著他們這趟車,登了上去。兩人對望了一眼。攜帶畫的乘客呼吸漸漸急促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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